闵老茶店里。
陈樵看着眼前大大的“谢”字,眸中震惊。震惊过后,反手按下手中的纸,他道:“都说礼尚往来,这礼,我收了。”
“来在哪?”
朱楹早知他的脾性,因此面上并无意外,只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陈樵道:“王爷想让来在哪里,本官便能让来在哪里。王爷想让这礼怎么来,本官就让礼怎么来。”
他这话说的……
一屋之隔的西稍间里,徐妙容咽下一口茶水,没忍住嘴边带出了点笑意。
狂,的确很狂。
陈樵这人,和他的字一样狂。是她有眼无珠,把那几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当成了是他所写。明明朱楹,才人如其字,内敛,又隐隐有几分疏旷。
想到内敛,心中又有几分着急。耳听着隔壁忽然没了人声,只余茶水咕咚咕咚的沸腾声,她心中更加着急。
朱楹,他不会不好意思说了吧?
心中提了一口气,她微微往条凳东侧滑了滑,正腹诽着“宋代茶坊那么多,你个大明,竟然搞断代,没了茶坊,茶店子说话真不方便”,便听得那厢朱楹开了口:“本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至于教授想如何回礼,教授和府学诸生自是随意。”
“随意不得,随意不得。”
陈樵却摆了摆手,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下官方才说了,王爷想让这礼怎么来,下官就让这礼怎么来。王爷说,王爷送了谢字来,是举手之劳。现在下官回合宜的回礼,同样也是举手之劳。”
重重地强调了“合宜的回礼”五个字,陈樵只是笑,并不肯多说。
他不说话,朱楹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喝着茶。说是茶,其实这茶不比王府,也不比府学之中的茶。
应天富庶,然唐宋饮茶之风,倏尔暂歇。茶馆、茶坊,纷纷消失。闵老茶店,虽沾了个茶字,却主卖茶。纵在店铺西边摆了几张桌子,却也只供人品茶买茶,到底算不得正儿八经的茶坊。
茶店子坐落在应天府学西南隅,两处相去不过百来步,坐在里头,便能将外头风景一览无余。
陈樵看到,廪膳生和增广生们来来往往,各个面色焦急。
想到自己昨日出的考题,再想到府学里广为流传的那句“比陈教授本人更丧心病狂的,是陈教授本人出的考题”,他摇头,心中唏嘘。
真不是他出的考题丧心病狂,而是府学里这帮小子太呆。他只不过另辟蹊径,将四书五经里的东西换了种说法,他们就不会了。
就这样,还想考国子监?做梦吧。
“王爷还有事吗,没事的话,下官先告辞了。府学里事多,昨儿出的考题,还没阅卷呢。”
惦记着小子们,怕他们被打击的太深,他急着想回去。
朱楹也知,他是个一心只扑在学院上的,当即便点了点头,道:“你自便,只不过……”
他这个“只不过”很灵性,也来得很有几分技巧。
陈樵才刚起了身,便卡在了原地,目光微地一转,他问:“王爷是不是要送下官东西?”
“是。”
朱楹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字。
他甚至压根不去问,你怎么知道。无事人般从脚底下拿出来一枝花,他道:“重阳将近,饮宴祈寿,赏花吃酒,乃是旧例。这花,是本王送给你的。”
“送花?”
陈樵有些惊到了。
“王爷给下官送花?”
他属实有些不理解。
转念一想,是了,重阳将近,重阳节是有赏花的习惯。可,人家赏的是菊花,佩戴的是吴茱萸,王爷送他个月季,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月季……
左看右看,他觉得,这月季有点怪。
好好的一枝月季,外面竟然用楮皮纸裹了,只留一点花枝在外头。花枝下端,又有金线缠绕着,绑成了一个结。
送花就送花,这么浪费干什么。楮皮纸和金线,不要钱吗?
有心想吐槽,这花被裹得像一根美丽的棒槌,陈樵手一抖,又发现,楮皮纸里头,竟还有一张花笺。
浑不在意地打开那张花笺,入目便是一行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桃李满天下。
这不废话吗?
强忍着想翻白眼的心情,他摇头,又一目十行继续往下看。
他看到: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教授,你就像那春蚕,又像那蜡烛,为了三尺讲台,献上了青春。
你是花圃里最辛勤的花匠,你用你的汗水,浇灌了千千万万的花苗。你带着成百上千的学子,在学识的海洋里遨游。
你为人师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你是,学子们心中,最可爱的人。
菊花见重阳,红花送恩师,红红的花,与可爱的师,一起盛开!
“噗。”
陈樵呆若木鸡。
他眼睛瞪成了铜铃,一瞬间的呆滞后,他扶着桌子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掌轻拍着桌子,顾不上擦眼泪,他看向朱楹,整个人恍恍惚惚。
那些狗屁话,真是这位王爷写的吗?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低头,他又看了一眼花笺。
是的,是朱楹写的,他的字迹,他见过。
可,好好的一个端方王爷,怎么就写出了这么恶心,这么庸俗,这么不讲格律的话?而更要命的是,这么恶心,这么庸俗,这么不讲格律的话,竟撩得他心尖儿一颤一颤的。
他觉得,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去。
他就是春蚕,为了三尺讲台,吐尽了丝!他也是蜡烛,为了这莘莘学子,燃烧了自己!蜡烛,春蚕,多么好的意向,多么贴合他的现状。
他宣布,从今以后,他的名字:陈春蚕,陈蜡烛。
府学里那帮臭小子,平日里总念着他的不好,可他们,哪里看得到他的奉献。若之后,哪个胆大的小子敢在试卷上写出这几个字,他一定,多给他打两分。
“王爷。”
意味深长又意犹未尽地看了朱楹一眼,他表示,这份礼物,他非常喜欢。
“王爷果然境界高深,下官自愧不如。只待回到府学后,埋头苦学,以期早登大雅之境。”
他夸了朱楹一句,顺带着,还拿着那枝花,躬身行了一个礼。
那礼行得那么认真,月季花开得也很认真,朱楹听得,同样认真。
假装认真。
抿了抿唇,他没有说什么。
陈樵却又道:“王爷这礼,下官很喜欢。方才既已经说了,府学里的考卷还没批阅,下官这就先行离开了。”
嘴上说着离开,刚拿着花走了两步,他又回头,似才想起来一般,问了一句:“王爷这花,可是因武定桥而送?”
“嗯。”
朱楹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
陈樵点头,恍然大悟。
“都说了,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呢?王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花无百日红,下官这花,却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红了。”
哈哈哈哈哈大笑了几声,他大踏步出门去,临了,还丢下一句:“我这就拿着这花,去府学里出一回风头!”
“王爷。”
觑着他的背影远去,一直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有池没忍住唤了一声。想到方才种种,他有些欲言又止。
那花笺上,怎会是那般恶心人的话?
他原以为,王妃昨晚同王爷说的“妾身烦请王爷提笔,帮妾身写几个字”是真的,随便写几个字。可,万万没想到,那“几个字”,竟是那几个字。
师恩难忘,刚才陈教授的表情,也挺让人难忘的。
也不知,王爷当时提笔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的。想到昨晚,王爷将自己支出去,在书房里呆了一个时辰,他突然悟了。
原来让他出去铺床,只是借口,其实王爷心里,应该也挺无奈的。
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家王爷,正想说点好听话安慰安慰对方,朱楹却睨了他一眼,启唇,道:“去唤王妃过来。”
他应了,刚抬了脚往隔间去,徐妙容却早听到了此间动静,带着月桃急急走了过来。
月桃乖觉,早早去外头候着了,临出去前,又给有池使了个眼神。有池瞥了朱楹一眼,见对方点头,忙也跟着去了。
他二人走了,屋子里乍然恢复了安静。
朱楹没回头,他还似一开始那般,坐在原处喝茶。
徐妙容站在背后,莫名有些想笑。
虽然对方装得浑不在意,可她还是从他略有些僵硬的背影中看出来了,其实他已经尴尬地快要裂开了。
知道自己编的那段“彩虹屁”过于炸裂,也知道他这会心中扭捏,她没好意思戳破,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了一句:“今日,多谢王爷了。”
朱楹的身形微微一动,他捏着手中茶杯,半回了头。
“举手之劳。”
只说了这么一句。
举手之劳。
徐妙容摇头,忽然想到,方才陈樵也说了同样的话。只是,此举手之劳非彼举手之劳,陈樵那句,却是在,隐晦地回应他们。
花无百日红,她与朱棣,定的是五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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