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街面上摸爬滚打的本能让赵老三的身体快于脑子,“砰”一声就跪下了。

一瞬间,赵老三脑子里炸开了花,各种念头乱哄哄闹成一片。

大人若果然不同意,索性不理会就完了,何必面谈?

可若同意,又为何说这些?

等等,荐书上分明有两个典吏签名,为何只唤我一人?是那狗日的收了银子反悔,还是背地里又说了什么混账话?

否认?

不,我与晏家父子的交情不是秘密,赖是赖不掉的,贸然改口反叫人觉得我是那等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的小人!

思及此处,赵老三咬牙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职不敢狡辩,为报恩,确为其一,其二,衙门里实在缺得力人手,卑职见那小子家里孤儿寡母的,又是个人才,能写会算,家里也有渊源,岂不比外头胡乱找的更得用?这才递了荐书。到底成与不成,全凭大人示下。”

赵老三说完,胡元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五年小书,七年经书,”胡元宗嗤笑一声,“哦,还有两年兵房典吏……真是地方上的老人了。”

赵老三口干舌燥,死埋着头,不敢吱声。

因有三班衙役和巡检所辖厢军在,兵房相对清闲,油水也不多,当年晏父临终举荐,赵老三便是先做了兵房典吏,两年之后才想法子谋到如今的刑房典吏。

朝廷有文,典吏五年任满,不许再做。

但有漏洞:上报时需具体到某房。

换言之,只要你换个名字、换个职位,民不告、官不究,便可瞒天过海五年重来。

此种手段在地方上屡见不鲜,赵老三便是钻的这个空子。

不过后来朝廷也渐渐知晓,重新发文,言明无论哪房,合计五年为效,也不许胡乱改名。

不知过了多久,胡元宗忽发问:“去岁大望村和上河村两个庄头抢水斗殴,当时拿了哪些人,是怎么判的?”

这事儿赵老三有印象,因为前前后后收了不少好处,当即不假思索道:“回大人的话,因是双方群殴,还见了血,卑职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去审问,双方的供词都在。依照大禄律法,群殴后动手的一方轻判,又因持械致伤,卑职便依律将带头闹事者鞭笞八十,从者五十,另一方从轻,带头者鞭三十,从者十。”

当时一片混乱,也没个凭据,究竟谁先动的手,谁主谁从……自然银子说了算。

打鞭子亦颇有讲究,若行刑之人下死手,四十鞭能直接把人打烂打死了;而事先打点的,八十鞭子也只皮外伤。

“今年年初,东街巷子有人报家中进贼,怎么结的案?”

“回大人,当时巡街的衙役……”

胡元宗一连问了好几处,其中不乏几年前的旧事,赵老三虽不说次次对答如流,大面上却无甚纰漏。

胡元宗的声音变得温和,“办事么,还算稳妥。”

法不外乎人情,他并不讨厌重情重义之辈,也不介意属下有点小聪明。若方才赵老三矢口否认,胡元宗立刻就会想法子撸了他这个典吏。

赵老三心头一动,“大人谬赞,本分而已。”

“起来吧,”胡元宗道,“既有你说情,又是前任典吏之子,还是个秀才,就叫他来吧。”

赵老三抹了把汗,终于明白了这位大老爷的用意:收买人心。

本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的,你自然该感恩戴德,用心办差。回去也该告诉那个小子……

铁打的县衙,流水的县令,地方父母官看着风光,其实最难做,诸事繁琐暂且不提,因异地做官,他们大多缺乏对任地的了解和把控,具体操作只能依赖下头的吏员们。

可吏员们多年来盘根错节,岂好相与?欺上瞒下都是做熟的,古往今来不乏被架空的县令。

因此许多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下头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

但胡元宗显然不这么想。

他有野心,有筹谋,甚至试图尽快建立起一套忠于自己的班底,真正将康阳县衙的权力捏在手里。

赵老三冷汗直流时,晏同光正挎着包袱往针线铺子里卖货。

康阳县城不算大,论人口、经济也不过中等,所幸还算太平,街面上颇有几家好铺子,薛记针线便是其一。

薛记早年贩布匹起家,后来渐渐加了些成衣、南来的丝线,并各地绘制的时兴花样子、扇面扇套、屏风等物,也算本地数一数二的了。

因价钱公道,百姓们都爱往这里来,自晏父重病起,晏同光就开始在这里寄卖。

“呦,”进门时掌柜的正举着鸡毛掸子掸灰,见他抱着包袱便笑,“你有日子不来,我正要打发人找你。”

“多谢记挂,前儿城外庆云寺的大和尚找我去了一趟,才刚回来,不曾耽搁吧?”晏同光与他谦让着坐了,自有伙计上来奉茶。

“嗨,耽搁几日无妨,是好事。”掌柜的爽朗一笑,从柜台后面取了个纸包,顺手抓了算盘,“你上月在这里寄卖的花样子可见底喽。快过年了,哪家不做几件新衣裳?又多富贵牡丹、喜上眉梢的好纹样,卖得竟很好。三寸的小样可做鞋面,可绣领口,便是抹额、扇套、帕子也使得,卖的最多,足有二十七张,一张三文钱。五寸的十一张,一张五文钱,还有一尺的缠枝大团花,寻常少有人问,这个月竟一口气叫人包了五张去,一张是二十文,总共两百三十六文。”

他将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转过去给晏同光看,“没错吧?”

“没错。”不等他拨完,晏同光早在心里算出来了,“一尺的花样子竟都是一个主顾买的么?”

那个尺寸的整片纹绣足以铺满前胸后背,不仅费工费力费料成本高,也极其考验绣娘的功力。况且成衣也必然通体堆满、幻彩辉煌,颇为夸张,普通人家买不起也用不着,所以晏同光画的不多,平均一个月能卖一二张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被人包圆!

“正是呢,还是衙门里的贵人呢!”掌柜的将纸包着的铜钱串子给他,“若觉得坠手,我叫人给你换成碎银子。”

若说近来衙门里的贵人,自然是县太爷一行,倒也巧了。

“正好我出去买些纸笔,散钱好用。”晏同光才把铜钱袖起来,就听掌柜的哦了声。

“说曹操曹操到,”掌柜的堆起笑脸起身相迎,“姑娘来了,快请进!来人,上茶,上好茶。”

晏同光抬头看时,便见一个十来岁的俏丽姑娘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开口便脆生生的,“家里忙得很,谁有工夫在这里吃茶?掌柜的,今日可有新样子么?”

掌柜的就笑了,侧身朝晏同光一指,“姑娘可算来着了,好货刚到。”

晏同光冷不防被指个正着,起身行礼,“姑娘好。”

见他相貌清俊,举止斯文,长袍虽浆洗得泛白发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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