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离别前一课
早春,春寒料峭,草从土里冒了尖,一场鹅毛雪砸下来,立时被打回原形,蔫嗒嗒趴着。
一辆车停在郊野的山脚,车帘一掀,尖利冷风袭来,孟弋忙不迭裹紧了披风,戴上风帽。
下了车,小心避开积雪消融后泥泞,慢吞吞走向山间那一抹玄色。
赵简伫立在其中一座坟冢前,凝望着墓碑,神情肃穆庄重,像是无声地与墓主交谈。脚步声入耳,转身,看见了通身白,唯有脸被冻得通红的孟弋。
孟弋走上前,望着墓碑上刻的“李谈”两个字,陷入沉思。
李谈,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热血青年,力劝赵胜散家财抗秦的义士。
战场上幸存的义士说,李谈一上阵就没后退过一步,倒下的最后一刻,还刺死了一个秦兵,与敌人同归于尽。为国捐躯,死得轰轰烈烈。
赵胜遵从李谈遗愿,将他葬在城西山上,他的魂魄永远守卫邯郸。
孟弋上了香,酹了酒。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地陪着英雄。在他面前,一切生灵都显得那么渺小。
直到日衔西山,随行侍卫催促,天色不好,迟了怕又要下雪了,二人才相持着下山。
“说一点不介意是假的,可祭拜过李谈,便觉那都不重要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间对得起黎民,便不枉此生。”
年前,为着封赏一事,赵简闷闷不乐许久。不是有多在乎名利,而是赵丹那副用完就一脚踢开的做派,着实令人难以忍受,赵简的自尊都被踩烂了。
岁日,宫中大宴,赵豹见了他肆无忌惮地冷嘲热讽,其他宗室叔伯弟兄,虽未张狂如斯,却也把“不待见”写在了脸上。那一刻,赵简切实感受到,他成了宗室公敌,众叛亲离。
孟弋心有触动,和他在一起,除去利用的成分,不正是看中他有一颗干净的心?遂开口道:“哪怕被宗室除名,又有什么打紧?不是还有我么?”
她豪气地说完,后知后觉话里的深意,双颊突地一红,快步跑下山。
赵简眼里心里同时一热,趠了几大步追上她,将人抱住:
“夫人千金之足,这烂泥,还是为夫替你踏吧。”
……
赵简抱孟弋上车,厚厚的粘帘落下,暖炉中谷糠和香草的混合气息熏得人暖烘烘、懒洋洋,赵简不由心猿意马,却冷不丁听到孟弋说:“王后召我入宫那天,碰到孟楼了。”
“哦,然后呢?”赵简执起案上卧鹿底座的鎏金手炉,递到孟弋手中。
“那天日头很好,宫中玉液池水开化,她邀我泛舟,我说怕水,一上船就晕,拒绝了。她还问起你来着。”说着,孟弋眼底泛起促狭的笑,像只狡诈的狐狸,专等赵简上钩。
“是么,她问什么了?”赵简心平气和,古井无波。
孟弋佯怒,横眉竖目:“你就不能心虚一下?”
赵简义正词严:“我问心无愧,为何心虚?”
孟弋气绝。本想拿孟楼气他,好教他将心比心,莫老疑神疑鬼左一句钟离克右一句郭起,好似她多么博爱。
赵简岂不知她心思,笑了:“我改,日后再不说糊涂话了。”
这还像句话。孟弋恬然一笑。
忽然想起一事,觑着赵简神色,说:“父亲去齐国有日子了,我打帐天再暖和些,走一趟齐国,去接他回来,顺便查看临淄的店肆。”
榆邑离邯郸甚近,秦攻邯郸最猛烈时,榆邑也遭受波及,弋叟携家逃往齐国避难。孟弋了解父亲秉性,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穷家难舍,故土难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秦军退了,他指定恨不能长翅膀飞回来。
不出所料,赵简一听就不大情愿。“我派人去接就是了。”
孟弋解释:“邯郸被围这么久,弋氏的物资消耗大半,是时候补充物资了。而且,天一暖,春耕在即,邯郸周遭被战争破坏得厉害,耕牛、粮种、犁铧,无一不缺,都需提前准备。”
不经舟车劳顿,哪来钱粮谷帛?
赵简找不到理由阻拦,有心陪她一起去,却碍于公子身份,不能私自离开赵境,否则就是出奔。
孟弋再三说,去齐国的路她熟得很,闭着眼都走不丢,很快就回来。
“何时动身?”
孟弋想了想,“等送走李斯。”
李斯静养一阵,伤好得差不多了,郑重向赵简辞行。
赵简虽不愿为秦国输送人才,却也没强留。人各有志,何况士人向来如此,合则留,不合则去。既然自己不能令他实现志向,就放他另寻明主。至于将来如何,只能祈祷赵国君臣争气了。
***
李斯要走,除了赵简、孟弋,还有一人十分怅然,便是嬴政。他上一次尝到离别苦,是太子丹回燕国。
事实上,从逃离邯郸被捕,到战时东躲西藏,这么久了嬴政一直都没见过太子丹。待到邯郸解围,赵人对他的监控放松,他能自由行动了,去找太子丹,馆驿的仆人说,太子丹早在战争开始前就回燕国了,留给他一只木船。
“太子丹寻你不到,让奴将此物转交给你。他还有句话:等你回秦国了,他会去秦国找你的。”
嬴政抱着木船回去,一夜没睡着。
“儒者,鼓吹古时圣王的道义之说,质疑当世的法则,动摇君主的决心。纵横家,招摇撞骗,满足私欲,祸害社稷。游侠刺客,聚集同伙,沽名钓誉,犯上作乱。逃兵、逃役者,依附权贵,逃避从军作战。工商业者,制造粗劣器具,积累奢侈资财,囤积居奇,待机出售,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这五种人,都是国家的蛀虫。君主如果不除掉这五种像蛀虫一样的人,国家早晚被腐蚀,走向灭亡……”
李斯没那许多儿女情长,对着来传舍看望他的嬴政,滔滔不绝讲了一大段,直讲到口干舌燥,喝口水润润冒烟的嗓子,饱含期待的目光投在这位落难公孙身上,希望从他澄澈干净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未来的运势。
这段时日,他高卧养伤,孟弋顺手把嬴政拎到他病榻前,不容置喙下命令:庐陵君府不养闲人,你养伤也不能吃白饭,替我教几天徒弟。
李斯非常乐意效劳。谋士的嗅觉最是灵敏,嬴政的父亲子楚,是秦安国君的嗣子,一旦安国君即位,子楚就是太子,届时嬴政就是太子的长子,合礼合法的继承人。
李斯瞬间明白了吕不韦,对那位濮阳商贾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恨不能带嬴政一起回秦国。
他化沮丧为力量,没辜负孟弋给的机会,抓住临行前几日,恨不能将自己生平所学悉数教给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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