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龄嘴角噙着浅笑,目送兴高采烈的老陆下了楼,轻咳一声,用袖子捂了,青色外衣登时绽开朵浓烈红艳的榴花。

房中没有铜镜,陆九龄从柜子里摸出个青白瓷瓶,嗅了嗅,正是所需的白药,自己除了外衫中衣,凭着感觉给伤口上了药。伤口疼得厉害,陆九龄额角青筋直跳,冷汗顺着胸口汇成水流,濡湿了整件中衣。

背上三条鞭痕深可见骨,陆家先祖打戎狄那儿得来的三棱铁鞭,寻常人挨上一鞭就要昏死过去,他陆九龄也是出息了,挨了三鞭还能满玉京乱跑。

陆家家法严苛,陆九龄的父亲陆藉更是一个十足的卫道者。

弹劾宰相没什么,罚俸禄闭门思过也没什么,若陆九龄因上书弹劾宰相被赐死或是流放,陆家恐怕还要放鞭炮庆祝他名留青史。

陆九龄的罪名是——耽于淫词艳曲,不学无术,有辱家门。

或许母亲章氏那儿还有另一项罪过:不婚无后,罪大恶极。

陆九龄眼前全是父亲执行家法时失望至极的眼神,曾祖以相位致仕,陆家满门以此为荣,可祖父因不满官场黑暗辞官不做,醉心天文术算,以至于父亲入仕之时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仕途艰难,几次几乎罢官免职,因此恼恨祖父。

陆藉拼了命钻营,好不容易才让陆家重回昔日荣光,本以为这个从小没怎么教导过的独生子天纵奇才,中状元考制科,三年迁调回京,都那么容易,比他这个父亲好得太多,将来也会走上和他一样的路,却不知道,没有管教过的孩子,怎会跟他一条心。

陆九龄永远记得七岁时,他拽着母亲衣角大哭大喊不许父母抛下他的时候,父亲站在船舷上,居高临下,蔑视而厌恶的眼神。

陆藉调入玉京后,陆九龄的噩梦照进现实,不论他诗文作得如何好,策论如何可圈可点,师长们如何夸赞,父亲对他都只有一个眼神。

蔑视而厌恶的眼神。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辱骂与受不完的家法。

陆九龄考上状元,打马御街那天,确实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金榜题名时,便是脱离陆家之时——本朝规定,所有官员必须有外放经历,进士及第,第一个官职大多是地方小官。

他盼望着,果然去了靖州,在靖州,他殚精竭虑,日夜不辍,努力把一切做到最好,他要证明,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他不需要倚仗陆家,也不需要倚仗父亲。

……

窗外雨歇天青,楼下的人声隐入市井叫卖,陆九龄侧着身子醒来,竟是疼得昏死过去,好在一场大梦消退了不少疼痛感觉,只有伤口酥酥麻麻的痒,皮肉生长愈合的每一寸阵痛,都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脑海。

“易得千金婿,难得有情郎,娘子,买束石榴花吧!”

“不需要,谢谢。”女子清冷的声音从无数嘈杂的声响中脱颖而出,落在他的耳中。

宛如一汩清泉。

陆九龄不知为何,唇角上扬,推开窗子朝楼下扔了十枚铜板,落在卖花妇空荡荡的竹篮里,道:“我替她买了。”

天降巨款,妇人惊喜过望,忙抬头去看,只看见陆太丞家二楼临街小窗上有个模糊人影,仅仅露出个下巴,却莫名让人觉得,南山之雪,都不及厮人绝艳。

陆九龄收起窗户,转身就看见屋子已经收拾干净,矮桌上放着油纸包和一叠薄饼、一盘紫苏叶与细葱丝。

桌上还有一张草纸,三两笔画出卷饼的形状,是在提醒他,这三样要卷在一起吃。

陆九龄会心一笑,卷起烤鸭慢慢吃着,果然比一般的吃法要更美味,清爽不腻,原以为叔祖父是个老饕,没想到是有个小饕在背后指点,怪不得这两年总能从叔祖父这里吃到与众不同的美食。

宋玉熙在老陆家盘桓半日,又去集市上买了一些必需之物,手里卖掉秦绿桑金钗得来的钱已花掉大半,可能因为“宋玉熙”这个女配的设定就是没钱没势的病弱孤女,她曾经数次创业,最后都中道崩殂。

想开店美食的方子被大厨卷走了,租门面被牙行的人两头骗,差点被门面原主告到玉京府衙门,肥皂做出来太丑,贵人看不上,穷人买不起,做了几块只能自己日常用,至于牙膏牙刷这样的初步手工品,做出来卖两三天就到处都是,改良农具、水泥、纺织机那种关乎民生的东西她也不敢拿出来,最后宋玉熙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做个穷鬼。

宋玉熙看了眼手里剩下的两贯钱,走进寺后街一家叫“陈氏米铺”的店面。

“米价怎么样?”

米铺老板陈丽娘见宋玉熙来了,连忙在腹围上擦了手,从地上堆放的米袋里捧了一捧粳米递给宋玉熙循例查看品质:“玉京附近几个县春旱,米价涨了些,上个月还是70文一斗,这个月已经是80文一斗了,咱们要跟着涨价吗?”

米价的波动是很大的,这跟比较低下的生产力有关,一旦发生天灾,当地粮食价格就会飞涨,从附近的县调入粮食也需要交通的硬件支持,在官府控制的情况下,粮价也没有很稳定。

官府设有常平仓,丰年大量收购粮食,防止谷贱伤农,灾年向市场投放粮食,稳定粮价,这两年新党吴夷甫还提出,低利息放贷给农民,让其购买口粮和粮种,保障粮食的供应,在一定范围内已经实施,卓有成效。另外,本朝禁止食禄之家并形势人入中粮食,鼓励举报恶意抬高粮价行为,一定程度上使粮价得到了稳定。

“价格还会再涨的,你嘱咐陈叔他们,米铺买米的时候不要太过招摇,官府严禁囤米的。多往南方去,越南越好,那里粮食一年两熟,只是屯垦的百姓少,你们有了钱可以买地,雇佣佃农扩大生产。若有南方或海外出产的新奇作物、药草、矿石等物,可稍稍采购,送到玉京给我查看,至于绢帛、香料、珠宝等,可照原样与他们交易。”

陈丽娘把宋玉熙请到一边,亲自斟茶侍奉,买米的客人见了,都觉得新奇,这米铺东家陈氏是个泼辣爽利的人,来了官府收税的也不见谄媚,怎会对一个年轻小娘子毕恭毕敬的?

宋玉熙自己赚不了钱,只能另辟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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