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钱谷师爷深深叹口气：“小人说句自卑的话，不管举人老爷，还是进士老爷，那都是前程远大的，小的一点功名都没有，跟过去也是闹笑话罢了。”
“但您不同，您正经科举出来，以后天地广阔，除了家乡不能就任，其他哪个地方去不得。”
“便是以后入阁封相，那也有的。”
钱谷师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纪县令。
一般的官员听到这话，已经在畅想以后当大官的日子。
读书人嘛，想的不就是这个。
钱谷师爷嘿嘿一笑：“您只要交给属下即可，属下对本地情况很是了解，最知道要怎么做。”
纪楚似乎瘫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目，轻咳出声。
本就还有些咳嗽的他，一时咳得更厉害了。
偏偏钱谷师爷气定神闲，知道这事对一个刚考中举人来说，冲击很大，悠悠道：“咱们曲夏州位处边关，朝廷甚少来人，曲夏州不少官员都是如此做的。”
“反正只要每年的田税够数了，内里到底如何，长官们也不在意。”
钱谷师爷不怕这件事败露。
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掩耳盗铃，装聋作哑。
安丘县如此，曲夏州其他县多半也有这种情况，无非是多少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
面子好看，对朝廷有交代。
每年田税又不会少，长官们也满意。
简直是万无一失的好事。
纪楚心道。
百姓呢。
让百姓处在何地。
原本一亩田地年产三百斤，交两到三成田税，就是九十斤，自己余下二百一十斤。
家里有五亩田地，就够一家五口，每人吃半斤口粮。
现在一亩地年产三百斤，交税六成，就是一百八十斤，余下一百二十斤。
五亩田地，一家五口，就只剩三两多的粮。
纪楚喉头微动，他接触过很多数字，也看过很多报告，即使被骂资本家打工人，也不会涉及人命。
更不会涉及每人每天的口粮。
现代说少吃一口，是为了健康饮食。
如今这个时代少吃一口，会死人的。
他可以敏锐察觉到数字的异常，第一次意识到数字的冰冷。
这不只是一份工作。
纪楚再次意识到。
一个县的县令，不只是一份工作。
纪楚揉揉额角，在钱谷师爷看来，心里暗笑。
这些愣头青头一次接触到官场，真以为做好人情，送往迎来即可？
钱谷师爷揣着手，该说的他都说了，这么聪明的纪县令，肯定能明白的。
不要管本地的事务，当好三年糊涂老爷。
三年后必升。
钱谷师爷还在那边侃侃而谈。
您只要稳坐高堂之上，他一定会办好的。
请纪大人放心。
饶是冷静的纪楚都强行压下脏话，开口道：“容本官好好想想。”
“好好好，大人您在安丘县时间久就知道了，这样做绝对百利而无一害，您跟张大人通信问问即可。”钱谷师爷心道稳了。
没有官员不想升的。
钱谷师爷对此并不意外，他接触过那么多县令，即使刚开始严词拒绝，后来也会忍不住点头同意。
他还没见过，哪个不要命，一定要揭露指荒为田。
见此事办妥，钱谷师爷便想离开，纪楚却让他再等等。
纪楚指着方才的大闹公堂之人的口供，开口道：“但这事却不好轻轻放下，你说怎么办吧。”
那么多人闹事，还闹得那么大。
别说衙门都知道，就算外面也有传言。
肯定不能轻轻放下。
钱谷师爷眼睛一转，笑眯眯道：“大人您说怎么办。”
经过方才的谈话，他已经认为新县令被说动，他们早就是一边的人了。
自己人之间，肯定不会罚得太过。
“罚一笔银子吧，也好本官面子过得去。”纪楚思虑片刻，说出自己的要求。
罚银子。
谁说他不要贿赂的？！
钱谷师爷更兴奋了，不就是钱吗，他有的是。
纪楚看着对方留下的安丘县地图，再看着上面的荒字，静坐许久。
等罚银送来，纪楚对李师爷道：“刑名师爷在衙门吗，让他过来领些补银。”
“今日皂班差役辛苦了，特别是去办差的几个，多给些补银。”
“天这样冷，没有银钱米粮，如何度日呢。”
一方没有米粮度日。
另一边却随随便便拿出几百两的贿赂。
纪楚的嘴角带了冷然。
以为自己万事大吉的钱谷师爷，正好看到喜滋滋的刑名师爷再次来到县令书房。
他在钱谷师爷脸上同样看出喜色。
一个要给弟兄们领补银。
一个以为自己贿赂成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淡淡的高兴。
不错，这样下去，他们安丘县又跟之前差不多。
安安稳稳的，对谁都好。
新县令有些本事。
纪楚看着门外擦肩而过的两人。
这样的结果，确实是他之前打算，本以为做好平衡，让两边都老实即可。
谁料听到今日的事。
指荒为田
强行增加当地百姓田税。
纪楚看着自己粗算出的数字。
数字冰冷，可要是跟背后百姓的生活一一对应，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本地冬日有多冷，他感受很深。
冬日若再无粮可吃，可真是饥寒交迫。
在他那个时代，这样的成语，很多人并无太大的感觉。
他小时候体验过。
但很快家里就有人帮扶，没过几年又搬到暖和的屋子，穿着好心人捐来的棉衣。
所以他对这个词也有些陌生了。
猝不及防在另一个世界，察觉到这种感同身受，让他心往沉下去。
经历了死亡，又经历了重获新生。
其实短短不过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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