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宣今昭便带着安平坐上了马车。
没人会注意主将已经离开,走上马车的显然是一位头戴幕笠的窈窕贵女,她身边佩着长刀的女官左右顾视跟随其后。
既然是含章王一脉的族女,那必然要从含章王府中出发,所以要绕远一趟,先回去,再过来。
这一趟早就安排好,马车轱辘压在石砺上隆隆地响,宣今昭掀起面前的纱,神情复杂地盯着小案上徐徐燃着的天青香。
“王爷在想周家的事?”安平看着她:“其实王爷不必亲自过去,这样的婚约,他们不会拒绝的。”
“没想他。”
宣今昭沉默了一瞬,“那个周放,不算什么。”
倒是她的那位裴公子……
宣今昭不是一个读《女戒》长大的传统闺秀,又自知随时处于生死线边缘,因此在许多事上态度十分洒脱,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也格外开放;她从不过分着迷于谁,只当这些自投罗网的美人是她尔虞我诈的人生中一些精致的开胃点心,是沿途点缀、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有机会时逗弄片刻、快活一夜,见不到人也不惦念,分道扬镳后更是不再想起。
所以她从来不会拒绝来向她自荐枕席的美人们。
偏偏昨晚,她拒绝了裴牵机。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更重要的目标放在眼前令她无法分神?反正她听见自己说——
“聚散常有,不在今夜。”宣今昭抚摸着裴牵机眼尾的皮肤,轻轻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很理智,“人人皆去往一个土馒头,我也是一样……牵机,你去固县吧,现在就离开这里。”
裴牵机没再说话,可他再次吻过来时,宣今昭的脸上却接触到了一片微凉的湿润。
好像窗外细密的夜雨落进了他的眼睛,又如烙印般烫进宣今昭的心口里。
烫得就连此时心中都有些说不出的烦闷,宣今昭皱起眉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问:“陈家那边怎么样了?”
安平答:“消息已经递过去了,陈家已经派了嫡子携带贺礼前往章武,我们的人截断了陈家与北方的密探往来,三个月内,陈子绝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到陈家。”
宣今昭点头:“做得好。”
权臣。士族。门阀。
乱世中想要获得力量的三个筹码,缺一不可。
安平似有不解:“王爷,既然您的目标是陈家,为什么反而要与周氏联姻?”
宣今昭理解她的疑惑,周氏这一辈虽然出了一个周放,也算是战功赫赫,而陈家却始终不肯与其有所往来,甚至对于周氏的亲眷关系都尽量避之不提——无非是因为朝堂重臣,根本瞧不起这些门阀家族,任他怎么骁勇善战,都与天子堂下的那铺路的玉阶没区别。
若想要靠联姻拉拢利用,权臣当然要比门阀强上千万倍。
宣今昭笑道:“谁说我要联姻了?”
她将冷茶倒入香炉,在毕毕剥剥扬起的翡翠色香雾后轻声道:“我只是,需要有人为我铺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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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今昭带着一众车马急行数日,离开含章绕后前往章武,然而离章武越近,越胆战心惊。路上途径的城镇村落,离含章近的还看得过去,后边绕过几个瘟疫荒废的村子,再往前走,尽是民不聊生的惨象。
更不提先帝死后,各地军阀士族混战不休,每处势力一茬茬频繁更换,若非含章王府沿途皆有死士传来情报,他们险些要因为走错官路、身份暴露而招致大祸。
一路之上,趁乱打劫车队的山贼流民数不胜数,好几次险些折在半道。宣今昭是个心疼亲信的,但这一回,死了一名亲卫。
若非亲眼目睹,她很难相信,饿得神志不清的民众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若要说那是一群人,不如说那是一群只有皮子包着的骨架,上边支着硕大的头颅。也有人扛着这样垂头耷脑的“骨架子”慢慢走路,那长手长脚便磕磕绊绊地拖在地上,好像面条垂在地上一样柔软无力。
一人两人无足畏惧,十人二十人也可一战,但若围上五十人、上百人,马车便连踏都踏不出去。有人饿极了,抱着马腿生啃饮血,马儿哀嚎着尥起蹶子,将那人肚子踹破,血花花的肠子像一团鳗鱼流了满地。
带着一身伤痕的马勉强往前挤了两步,两旁却又如蝗虫般涌上饥民围着抱啃。
那名亲卫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下马,手刃数人后,猝不及防被几人抱住脖子咬断了血管,陷落在人堆当中不见了踪影。
“不可恋战,弃车弃粮,快马冲开!”安平大声传下命令,抓起宣今昭上了一匹马,寻了个空袭便踏开数丛“骨架”冲了出去。
宣今昭回过头,见剩下五名亲卫也骑着马跟了上来,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遂又为之后的行程犯起愁。
此地离章武不足五座城池,却步步难行。周家兵强马壮,割据了周边大多数地盘,更有北方羌人部落趁乱袭关,生灵涂炭,可说的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几人边走边打听前往章武州的最近路线,沿途许多流民也在往那处赶路,只是撑不到地方便早早丢了性命。
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或许足够再撑数日,但歇脚的地方也很难寻。宣今昭心知亲王的符牒都不便再用了,于是不敢再走官道进城,一路只敢捡那无人的荒山野庙稍作停歇,心里盼着快快到了地方,至少能让众人像传闻中一样讨些粥食、觅个庇护所休养一二。
日落时分,几人寻得一处荒芜已久的破庙,打算在此处过夜。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死尸,皆是骨瘦如柴,屎尿尸水遍地,飞蝇环绕、气味难闻,几只大鼠听见人声也不惧怕,自顾自地在原地啃食生肉。
庙的正当中端坐着一个巨大的神像,似乎是当地的山神,脚下有一排枯败的野花。那神像掉了半个脑袋和一只手,七零八落地维持着慈悲笑意。
几名亲卫掩住口鼻勉强收拾了一处干净的角落,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哇”地吐了出来。她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怔怔地望着神像发呆。
“这是阿柳,刚才死的那个亲卫,是她哥哥。”安平小声跟宣今昭耳语道,“王爷,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不晓得有没有病,此处恐怕不适合过夜,要不我出去再找找?”
宣今昭抬头看看外边的天色,摇了摇头:“天色已晚,山中危险,令众人点起火堆轮流守夜,我们在角落待着,天一亮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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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命后,就在庙门口半人多高的枯草丛里搂了些草。安平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熟练地打起火来,又将那点着的火把扔在干草堆上。火苗悉悉索索地舔舐着草杆间的空隙,忽地一下猛窜至半空,照亮了整座荒庙。他们拿出干粮,沉默地围着火堆坐下。
白烟腾腾地升到梁顶,呛人的烟味稍许掩去了混沌的恶臭。庙外已是黑漆漆一片,火光暖融融地照在几具尸骨上。
忽然,有个骨架子动了动,起初众人以为是老鼠,过了一会儿再看时,竟发现是个半死不活的人斜靠着墙,头发乱蓬蓬地挡住满是脏污的脸,一双映着亮光的眼珠子藏在头发后边,静静地望向他们。
不知他这样看了多久,几人毛骨悚然,只觉得一阵寒气直冲向天灵盖。
那人已被老鼠啃食了半条腿和半边脸上的肉,破烂衣服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蛆来,形状仿若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在墙角堆作一滩。
他张着黑洞洞的嘴,“嗬嗬”地发出些气音,两眼一睁一闭,睁着的眼死死盯着阿柳手里拿的皮革水壶。
阿柳捡起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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