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乌质勒首领何出此言?”洛北依旧是一副平静神情,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这反应在乌质勒意料之中,乌质勒别过头去,拿起手边的一块牛乳酥糕塞进了嘴里:“很多东西……相貌、身手、行事的风格,但最暴露的一点,却是口音。”

他嚼了几下,将口中的糕饼咽了下去,复又看着洛北:“自土门大汗与室点密大汗分治东西突厥以来,东西突厥交流日少,口音各有不同。但因东突厥毗邻中原,与中原往来甚多,几乎所有汉人学的突厥话都是东边的口音……只有你,洛公子,你说的突厥话与我突骑施人同出一源,是西突厥的口音。”

洛北报以短暂的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有好几个理由可以搪塞过去,比如他曾经在凉州担任过数年录事参军,每日在关卡上听着各色口音来来去去,能任意切出任何一种口音来和人对话。但他更好奇乌质勒说这些话背后的目的:

“我是庭州的兴昔亡可汗、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的族亲。”

乌质勒似乎没有为这样的回答感到意外,他坐直了身体,又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了洛北一番:“兴昔亡可汗家族噩运缠身了百年,竟然在年轻一代得到了祆神的赐福……前有乌特特勤,后有你。我真是羡慕阿史那献的好运气。”

“首领会把此事告知郭都护吗?”洛北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轻轻抛出了一块探路的石子。

乌质勒摇了摇头:“汉人们说,亲疏远近,内外有别。我是外藩首领,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唐使臣……我告诉郭元振,他的第一反应也只会是怀疑我有什么居心,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洛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个乌质勒倒还不算太蠢,面上却不表,只是望着乌质勒,等他把话说下去。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乌质勒道,“我可以不再对第三个人提起此事,也可以接受你们大唐开出的一切苛刻条件:我不要碎叶城,不要可汗称号,接受你们给的郡王爵位和都督称号,甚至可以归顺在阿史那献麾下,听他的调度。但我有两个要求。”

洛北点了点头:“请讲。”

“第一个要求是阿史那忠节必须离开西域,去长安为皇帝宿卫宫禁。”乌质勒道,“他野心勃勃,做梦都想恢复昔年西突厥的荣光,但能力不足,有他在,西域的和平迟早有被打破的一日。”

自贞观年间以来,无数被征服的异族贵胄丢下部族和军队,只带着家人去长安为皇帝宿卫宫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长安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去想过往那些称王称霸的如烟往事,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大唐的臣子。

洛北知道阿史那忠节的为人:“我可以答应,但忠节将军麾下的兵马和部族不能归娑葛统领。”

否则娑葛就会一人坐拥突骑施和胡禄屋的两部势力,对大唐在西域的经营是个极大的威胁。

“胡禄屋部连忠节都未必信服,何况我那个儿子娑葛呢?”乌质勒笑了,“就是交给他,他也没有管好的本事。按照大唐朝廷的规章制度,那个时候他们都会是阿史那献的属下,这样的问题,就交给你家伯克去头疼好了。”

洛北知道他这话言下之意是已经默认把阿史那忠节的部族和兵马交给阿史那献:“另外一个要求呢?”

乌质勒苦笑了一声:“另一个要求,和我这儿子娑葛有关。”

他说着,扶着牙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洛公子,我今年已经年过六十,戎马半生,伤病缠身,此刻又遭人下毒,虽得你妙手回春,我又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这些年,我只顾着打仗,疏于对子孙和部下的管教,他们迟早会在冲动和别人的蛊惑下酿成大祸……”

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我求公子,到时候看在我今日的退让份上,宽恕娑葛的一条性命,为我的家族留下一点血脉。”

洛北望着他,知道他既然只说“洛公子”而不称“洛司马”,便只是要得到洛北的承诺——不是大唐,不是安西都护府,只是洛北自己。

“我答应你。”洛北低声应他。

乌质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他面前一揖到地,行完了这个毕恭毕敬的大礼。他挥开洛北搀扶的双手,依旧是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坐回了牙床上:“洛公子放心,凡我在一日,就会约束子侄和部下,教他们忠心为大唐做事。但愿祆神保佑,我刚刚的要求不会实现。”

洛北不好答话,只得躬身道礼:“我立刻返回碎叶城,将首领的诚意转告郭都护。”

乌质勒挥了挥手,让他离开牙帐,自己则坐在一片昏暗之中,静默不语。

洛北的马队离开所激起的烟尘散去不久,几个突骑施的仆妇奉命进入他所居住的那座营帐打扫。屋内窗明几净,处处整洁,只有一处毡毯下有些不平。她们大着胆子,掀开毡毯一看,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珠光宝气闪瞎了眼。

“这又是谁送的礼?莫不是还是遮弩吧?”

珠宝被送到乌质勒的牙帐,大大咧咧地摆在众人面前。乌质勒看了看,认出这些东西并非凡品,笑着调侃了遮弩一句。

遮弩苦笑一声:“父亲不要拿我取笑了,我送礼是为了请一众首领行个方便,多分我些部族兵马和金银财宝。我行贿大唐使臣做什么?”

娑葛拱手道礼:“父亲,这是我送的。父亲昨日教训的是,他对父亲有救命之恩,我们未曾答谢,我又委托他代为查案,确实搅扰。所以送上些金银以答他恩情。”

他苦笑着挠了挠头:“没想到他当着我的面收了下来,却又把这些东西留在了这里。”

乌质勒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把他看得太简单了。他所谋者大,不在这些东西上。”他看向众人:

“你们记住,此人若在西域,你们不许与他争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碎叶城中,郭元振和解琬正在衙署花园的葡萄藤下弈棋。棋盘上黑白纵横,一条黑龙盘旋白云之中——此刻战况胶着,隐约是执黑的解琬占了上风。

郭元振拿着白子,望着棋局,口中却问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解大夫,洛北这个人,你怎么看?”

“元振兄,当年是你在凉州讨了他的性命,不让我把他交于长安处置。又是你与他朝夕相处,将他从小小队正擢为凉州参军,带他走入仕途。怎么今天突然问起我来了?”

郭元振干笑了一声,脸上忧虑不减:“当年在凉州问你讨人,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熟悉边地局势的情报官。他当时走投无路,无人可依,又精通边事,是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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