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积雪很厚,所幸冻得结实,苻洵背着舜英,一路飞奔着穿过广寒门、胡杨林,从冰面渡河。

身后流矢破空的尖啸声不绝于耳,所幸一行人皆是身手敏捷的高手,左挡右避,只有寥寥数人中箭。

玉衡带人守在河对岸,一见他们渡河,赶紧牵着健马迎上来。瞥了一眼血人似的舜英,忙叱令龙牙带路,领着他们先去藏身营地。

同时,玉衡部下的一百人,一小队一手持盾、一手举刀掩护在前,一大队扛着麻袋紧随其后,渡河过半时用力将麻袋掷出,同时,刀盾手挥刀往麻袋上用力一撕拉。

密密麻麻的豌豆倾盆而落,跳跃着洒满冰面。

如法炮制了几次,上下近两里的河面都洒上了豌豆,追兵过河时纷纷跌得人仰马翻。

却依然有少量狼卫骑着马,侥幸渡过河面、冲杀过来,玉衡忙纵身上马,带上人拔腿就跑。

千钧一发之时,苻洵一行人消失的方向,气势汹汹冲出百来人。个个身披银色软甲,身背强弓,每匹马的身上都挂了三筒箭、六把刀。

领头的两人,正是方才扈从苻洵的那两个。

年龄大的那个说:“快走,此地由我们断后。”

玉衡目瞪口呆:“你家将军是不是有病,这么多人,一开始不带过来?”

年龄小的那个耸耸肩:“房梁不够宽敞,站不下那么多人。”

玉衡默了一瞬,觉得很有道理,道了声谢、毫不迟疑策马绝尘而去。

阿茹娜雪山西麓的山坳之中,隐蝠卫和白袍卫的营地,居然只隔了约三里地。

苻洵提议,不如将两卫的营地合在一起,戍守值夜也省些人力。开阳和玉衡对视片刻,玉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开阳忙摇头制止。

玉衡拉开阳借一步说话:“苻洵对首领没恶意,首领也并不排斥他,又是暴风雪、又是追兵,多些人多份力。”

“可那是荣国人”,开阳眉头紧拧,声音陡然拔高,“何况他对首领存了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玉衡叹了口气:“顾不得许多,眼下首领重伤,先逃出命再说。”

.

舜英是在后半夜醒转的,身下垫着厚厚的、不知叠了多少层的绒毡,身上捂着三四层裘氅,血脉逐渐通畅,被极寒冻得麻木的伤口开始复苏。

她是被疼醒的。

月亮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素白冷光,帐篷外隐隐绰绰坐着个人。她挣扎了半晌,疼得呲牙咧嘴,却起不来身。

听到动静,帐篷门帘掀动,那人裹挟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在她身边坐下,芳润的甘甜木香顷刻拢住了她。

“姐姐想要什么?”

舜英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再头晕目眩,视线也逐渐清晰。不禁偏过头,认真打量着苻洵。

五年不见,他的容颜俊美如旧,只是眉眼变得沉静内敛,似蕴着淡淡悲愁,轮廓也硬朗了些,透出几分成熟韵味。

如此险地,他的乌发依然一丝不苟地绾起、用银冠束好。穿着深红貂裘、披一袭胭脂红大氅,神气高朗,轩然霞举。

舜英看着他,怔愣片刻才移开目光:“替我问开阳拿些伤药。”

苻洵诧异:“你千里迢迢来杀人,随身不带伤药?”蓦然想到,她此行压根没想着回去,于是沉默了。

良久,又问:“姐姐两肩俱伤,自己上药不便,护卫中可有女子,我一并唤来?”

自然是,没有。

隐蝠卫中,能承受此苦寒的女子并不少,但舜英当时并未考虑退路、裹伤上药等琐事,又推己及人,不愿她们落下病根,于是将她们全部遣回。

片刻之后,苻洵提着个包袱回到帐篷,一边拆、一边喟叹:“他们都不敢替你上药。”

舜英无奈苦笑,抬了抬手臂、肩膀传来剧痛,分毫也动不了。

苻洵垂眸沉思片刻,从包袱中取出洁净的棉布、铺了几层在毡上,再取出新的棉布、用烈酒蘸湿,问过各色伤药功效后,一字排开。

又仔细看了一遍舜英身上的伤口,甚至比划了几下具体位置。唇角挂着自嘲的笑:“如此无耻之事,也只有我这浪荡之徒了。”

随后,挥刀裂帛、裁下三指宽的长条棉布,蒙住自己双眼,说了声“得罪”。缓慢伸出手去,极其小心地替她褪去层层衣袍,解开亵衣,拾起浸透烈酒的棉布,摸索着擦拭她肩头的伤口。

他唇角依然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动作却专注而轻柔,一旦感知她痛得狠了、忙放缓动作,不小心触到肌肤,也跟被烫到了般飞快缩回手。

如此谨小慎微,清理了两刻钟,才将她血肉模糊的左肩伤口清理好,颤颤地抖上药粉。又埋下头,解开蒙眼的布条,换干净的棉布蘸上烈酒,继续蒙上眼,抬头替她清理右肩的伤口。

寒气无孔不入,萦绕在周身,寒冷和剧痛激得她瑟瑟发抖。苻洵预感包扎所需时间很长,于是命秦川烧了个火盆放在帐篷门口,他去埋头端过来、放在她身边烘着。

蒙上双眼,继续替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左肩、右肩、后背、左腿……

清理额头伤口时,他解开了蒙眼布,两张脸相对、近在咫尺,一呼一吸拂过对方脸颊,他双手颤抖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舜英坐在地毡上,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所有动作,看他呼吸紊乱、双唇微颤、喉结上上下下滚动数次、额头起了一层又一层薄汗。

她黑幽幽的眼瞳,泛起两抹晶亮、一掠而过,像是痛心、酸涩,又像是悲怆、决绝。

远处,秦川小声嘀咕:“以主子的浪荡劲,换以往早就撩拨得对方无话不谈了,今儿也太小心些……”

想了想,又目光灼灼的说:“还有啊,咱们都在逃命了,他还要穿那么显眼的红、还要熏香。”

郎琊白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开阳拽着玉衡一路飞奔,直跑进远离营地的树林,才怒气冲冲甩开他:“以往你也没少给首领上药,今天这样说,几个意思?”

“先王尸骨未寒,你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玉衡被他拽得连连趔趄,却丝毫不惧,怒道:“你们男人都这副德行,娶个女人就跟签了卖身契一样,活着如何就算了,死了还得把人家后半辈子拉进坟里去。”

“你不是男人?”开阳怒怼,声音却带了几分心虚,“又没说她不能……可这才多久?”

玉衡摇了摇头,眼中泪花闪动:“若只是安安稳稳当一辈子太后也罢,可你看她的性子,像吗?”

他顿了顿,哽咽着继续说:“杀宣正淼那天,她取了地皇山的舆图,还问我殒星崖在哪。”

“殒星崖啊!这些日子她一滴泪没掉,你觉得等杀光了仇人,她下一步要做甚?”

他突然嚎啕大哭:“不管她是谁的妻子,我只当她是阿姊,只想她好好活着,有错吗?”

开阳愣住了,半晌后叹气:“苻洵这种人很邪性,心狠手辣、凉薄寡恩,却偏偏拼命对几个人好。若他是翊人,咱们也乐见其成,可惜了……”

“先王一走,还不一定打得起来”,玉衡苦涩地笑了,“这又不是拉郎配,若她真想……咱们帮她隐姓埋名遁走,也不算辱了先王清誉。”

开阳垂下头:“若两国交战,以她的心性,又是一场无疾而终,但好歹让她开心了几个月。指不定熬过这几个月,她就不想死了。”

玉衡抽噎道:“只要她好好活着,别的都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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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启程时,两队人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帐篷外的厚厚积雪,犯了愁。

马车在雪地里的速度若是过快,极易侧翻,舜英双臂和左腿皆有重伤,无法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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