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重廊后,翰林院。

苏成德迈着小碎步,跟在内宦打扮、一脸新奇东瞧西看的殷祝身后,一张老脸险些皱成了苦瓜。

“陛下,您要找人,跟奴才说一声,奴才把人唤到宫中不就得了?到底是什么人物,至于您亲自跑一趟,还、还非要打扮成这样……”

“朕就乐意微服私访,怎么,这身打扮不像太监吗?”

殷祝挑了挑眉。

苏成德欲言又止。

殷祝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这具身体本就长得白净瘦挑,面容姣好,再换上这身打扮,走在宫中难免会被不长眼的人盯上。

但殷祝本就不是什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今儿早朝他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中途有人挑事,那倒是正好。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今天这翰林院内,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正想着,殷祝刚抬脚跨进正门门槛,就听耳畔响起一声暴喝:

“一群没卵的孬种!懦夫!”

一位留着长须的中年人暴跳如雷,指着对面几人的鼻子骂道:“仗还没打,就在朝堂上向陛下嚷嚷着要和谈!还说什么送公主去和亲,要我说,你们几个简直不配为人!与国贼无异!”

离他最近的瘦高个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脸色铁青。

“你懂什么?屹人野蛮善战,当下又是冬季,一旦开战,我方必定吃亏,唯有先以和亲稳住北屹,方为上策。”

那瘦高个用力抹了把脸,嫌恶地冷哼一声,“果真是莽夫出身,言辞粗鄙,孙慈,别以为你进了翰林院就真是个文臣了,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略识得几个大字,你懂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狗屁!”

孙慈冷笑:“真真是长见识了,上下嘴皮子一翻,原来和亲也能算不战而屈人之兵,要真这么算,老子扇你一耳光,你是不是也得把贵夫人送来屈一屈我?”

旁边有人拍手大笑:“孙兄促狭!说得好!”

瘦高个被激得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真扑上来要打人,孙慈能怕他?当即卷起袖子饱以老拳。

其余同伴见瘦高个吃瘪,也顾不上太多,嗷嗷叫着就来助阵。

一群高高在上的清贵们分成两派,你一拳我一脚打红了眼,就连剩下劝架的也被卷了进去,撕扯得不分你我。

一时间翰林院内鞋底与笔杆起飞,叫骂声、痛呼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是菜市场的斗鸡。

看得苏成德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这、这……”

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殷祝,发现陛下竟然看得十分乐呵。

甚至还在旁边指挥作战:“挠他脸!抓头发!对了,左勾拳,右勾拳,再接一个乌鸦坐飞机——哎呦,这记漂亮!”

苏成德:“…………”

虽然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但看来是管不了了。

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年轻人,他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扶正头冠,撅着屁股在地上到处摸索。

手还被人趁乱踩了两脚,疼得他哎呦直叫唤。

殷祝瞧着他眼熟。

这不是那天在朝堂上拍他马屁,说要几十万两银子建万寿宫的那位吗?

他弯下腰,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单片叆叇,递给了对方。

“在找这个?”

宋千帆长吁一口气,连忙戴上。

他抬头道谢:“多谢这位兄台……”

在看清殷祝长相的那一刻,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宛如见鬼。

“陛——”

“嘘。”殷祝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别急,朕还没看完好戏呢。”

他抱臂靠在门边,顺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身为朝臣,被皇帝忘记名字是件很丢脸的事,但宋千帆只是叹了一口气,似乎习以为常了,“回陛下,臣明正阁学士宋千帆。”

殷祝:“…………”

他猛地扭头一百八十度,差点把脖子拧断。

“你就是宋千帆!?”

“……是。”

宋千帆窥着他的表情,谨慎回答。

他不明白为何殷祝反应如此之大,难不成真和同僚们私下里议论的一样,自己这个赘婿不知何时得罪了陛下?

殷祝用一种“居然就是你小子”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几遍,看得宋千帆浑身寒毛直立。

纵观宋千帆的前半生,经历与某些男频文十分雷同:

大夏尚存时,他是人人瞧不起的王家赘婿,只会跟在身为阁老的老丈人身后溜须拍马、逢场作戏,就算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王家走狗,也唯有腆着脸赔笑的份;

唯一的“高光时刻”,就是他上奏尹昇,希望朝廷派监军到前线时刻掌控军队动向,免得某些将领拥军自重。

——这个“某些”,不用问,自然是宗策首当其冲。

大夏灭亡后,他却拒绝了北屹的招安,扶持大夏流亡政权与北屹缠斗十余年,还以宗策的名义拉起一支队伍,试图再度重建神机营和血铁骑。

只可惜因神机营机密图纸失窃,最终失败。

但在北屹占据大半壁江山的情况下,双方交战多次,仍有胜有败,可见宋千帆无论是在内政还是军事上都颇有才能,绝不只是一个靠老丈人上位的关系户。

爽文大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现实不是爽文。

宋千帆病逝次年,苟延残喘十余年的大夏彻底灭亡。

世人称其:布衣宰相。

但宋千帆被后人记住最多的,却不是他的贡献和事迹。

而是一首他在路过宗策祠堂时,带病题下的千古怀悼名诗。

——中高考必备,去景区背完全首还能免票的那种。

一位文学大师点评这首诗是“咏宗公之遐征,奏战马之长嘶,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殷祝拍了拍一脸懵逼的宋千帆,心中感叹:

我懂你的心情。

有些人,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没事,看在你后来迷途知返黑转粉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曾试图给偶像穿小鞋的事情了。

“等下你跟朕走一趟,”殷祝说,“朕有话要对你讲。”

宋千帆:?

他是不是要完蛋了?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宋学士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场中。

混战还在继续,老丈人的身影也不知所踪。

他只能缩着脖子,继续战战兢兢地站在陛下身后,祈求着不管是谁都好,赶紧来个人阻止这场闹剧吧。

“住手,都干什么呢!”

大概是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跑到外面通风报信了,一队带刀侍卫齐刷刷地闯了进来。

领头的黑脸汉子打扮和宗策差不多,殷祝猜测他应该是偶像的同僚。

这人脑袋一偏,精准躲过一枚飞来的砚台,看着屋内乱象,也露出了十分头疼的表情。

这帮翰林学士虽说大多品阶不高,但就连权贵也不敢轻易得罪。

因为他们要么出身累世公卿的世家,要么就是皇帝身边近侍,动不动风闻奏事,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行了,各位停手吧!”

他朝手下人丢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上去把人先分开再说。

又好声好气地劝道:“诸位大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讨论?非得大打出手?”

“我与这姓孙的不共戴天!”

瘦高个被侍卫架起来,梗着脖子,誓死不屈地呐喊。

他一只眼睛已经被打成了熊猫眼,泪流不止。

脸颊也青青紫紫跟开了染坊似的,估计明天必定肿成猪头。

“彼此彼此!”

孙慈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误国之贼,朝堂之上,有你没我!”

“你竟好意思说我是贼人?满口污言秽语,扰乱翰林清贵之地,成何体统!你等着,老夫要去皇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殷祝插.嘴问道:“参什么?”

瘦高个头也不回道:“阉人休要插话!”

苏成德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为了避免事情再一步闹大——虽然现在已经快翻天了,他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叱道:“大胆!怎么跟陛下说话呢?”

作为宫中大太监,在场认识苏成德的人不少,只是刚才形势混乱没人注意这边。

这“陛下”二字一出,众人更是悚然。

包括那名黑脸近侍在内,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向门口。

殷祝歪头靠在门扉旁,礼貌抬手:“嗨。”

“不必在意朕,”他笑眯眯道,“你们继续打就是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朕来给你们当裁判,保证公平公正。”

屋里霎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恕罪!”

殷祝低下头,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又转身替宋千帆整了整领口,冲脸色苍白的宋千帆和蔼一笑。

“小宋啊,”他亲昵地再次拍了拍宋千帆的肩膀,“朕回去后又想了想你之前的提议,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像你这样的人才,待在明正阁屈才了啊!”

殷祝其实压根儿没用力。

但宋千帆腿软,差点被一巴掌拍跪到地上去。

即使翰林院内除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跪着,宋千帆也能感觉到自己瞬间成了全场焦点。

他脸色发绿,冲殷祝露出了一抹颤颤巍巍的笑容。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那还是当得起的,”殷祝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跟朕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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