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凛然一惊。

他忙不迭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朝着周围张望,确认并无隔墙有耳的情况,这才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

实在是近来圣神皇帝的一连串举动,既有强硬实力在后头作为倚仗,便当真是雷厉风行。

一想到他此前在陛下正式登基之前的猜测,觉得她宣称登基也不过是一个权宜之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随时都会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身为陇西李氏的族人,他当然还抱有那么最后的一点想法,希望能看到陛下重新将权力交还给李唐。但有那位同样强势的继承人在,他再有多少想法,也得暂时将其吞咽下去。

就算他之前先让人接触于武旭轮,也只是想走个循序渐进的路子,何至于直接将先帝给搬出来啊!

毕竟,还是李昭德要比虺昭德好听一些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朝着武旭轮问道:“您何出此言呢?”

李昭德说话之间,也专门留意了一番武旭轮的神情。

朝堂之中无人不知,武旭轮甚少涉足朝堂之事,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多少心眼。

往年在大朝会上和他有过交流的朝臣也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在心中藏不住事的人。

但反正在他的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朝臣也并未觉得这表现有何不妥。

这在此时对于李昭德来说,倒是个好事。

他并不难自武旭轮的脸上看到一抹怅惘之色,不像是随意乔装出来的,大约真是因为——

他有些想念父亲了。

可惜先帝已然因乱臣逼宫而亡,被送往思陵安葬,自然再不可能出现在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面前。

或许也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相见了。

武旭轮垂着脑袋作答,语气里透着几分可怜:“我还能将此话跟谁去说呢?朝臣之中或是刘相那种已彻底站在我阿娘和阿姊那边的,或是从两年前科举之中选拔出来的新秀,又或是已如许相一般亡故作古的,可你看看,就连最后那一种都没记着我父亲。”

“李氏宗亲中反叛的反叛,改姓的改姓,也不知还剩下几人。我甚至都怕思陵还未建成,我父亲便已被人遗忘了。”

他霍然抬眸,脸上闪过了一抹怒气:“还有,曾经还能在朝堂之上为我说话的裴炎此人,相比于做李唐的忠臣,显然更愿意做个权臣,论起见风使舵的本领也不遑多让。”

武旭轮话到此刻忽然中止,但李昭德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未尽之言。

刘仁轨是几朝老臣不可信,李唐宗亲剩下的大多怕事,就连裴炎这样的人在方今也不可信,那么武旭轮所能相信的,也自然只有仍不甘心的陇西李氏。

论起世家见风使舵的本领,在此前的朝代更迭中既有“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便可见一斑。

但陇西李氏不同。

只有李唐在位,他们的地位才最是特殊。现如今朝堂之上的诸般举措,更是多有对世家行贬抑之举,便让这出改朝换代后,他们的日子有些难熬。

他们当然是更喜欢前朝的,不是吗?

可忽然之间,武旭轮又皱了皱眉,摆手道:“算了,若非你我此刻在这等享乐听戏之地,应当不会为人所察觉,我连这些话也不该跟你说。我也不想在这等时候再多拉一个人下水,你就当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吧。”

李昭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沉思之色。

他当然可以在此时转头离开。

既无把柄被陛下和太子拿住,他便还是安全的。

但他又有种直觉,若是让那两位继续大刀阔斧地改下去,从女官到女兵,再到更加深入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只会被一步步困死在那里,那还不如尽早做出些尝试。

反正听听也不会掉一块肉,若事有不可为,他再脱身也不迟。

李昭德刚欲起身的动作就停在了当场。“可我听说,近来您和武家的武承嗣走得很近?”

“武承嗣?”武旭轮冷笑了一声:“与其说是我和他走得很近,还不如说,是他想要从我这里得知陛下对于武家宗亲的安排,问询何时建立天子七庙,让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身份更高,而前来接近于我。”

“别看武承嗣此人装得还算是个谦卑的样子,但只怕他满心觉得,他这个武姓,比我这个改过去的武姓还要高贵不少,不过是想踩着我来往上爬罢了。”

“那您……”李昭德有些不明白了。

若是这样的话,以武旭轮的身份完全可以将人赶走才是。

武旭轮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想看看,这些人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亲王位置,到底能弄出什么事端,那也无妨和他虚与委蛇一番。”

“可惜他的目的暂时大概是无法达成的。”武旭轮解释道,“定了武周天子七庙,便是要尊奉我外祖父、外曾祖父,按照继承的规则,岂不是该当让这些先帝的权力传给这些嫡系子孙,而非由我母亲传给我阿姊。先用李唐太庙没有合适人选封爵,不宜随意外迁当个借口,正好可以将此事先拖延下去,还能安安朝堂之上老臣的心思。他们在这个时候出头,无疑是在自找麻烦。”

“不过怎么说呢,”武旭轮顿了顿,像是有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武承嗣武懿宗这些人,我看都比有些人有想法,也起码更有胆子一些!”

李昭德听到这里,在看向武旭轮的目光中,都不免露出了几分惊疑不定。

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这样一番话居然会是从武旭轮的嘴里说出来的。

又见武旭轮随即就从一边取过了甜点的盘子,继续这午后的茶点进餐,分明还是一派无甚心机的闲散皇子模样。

耳闻楼下的戏台上正演到关键之处,他竟将脑袋往外探了探,热切地鼓了两下掌。

此等表现,真是活脱脱一个纨绔模样。

可若再结合上他先前的那番话……

李昭德目光一亮,只觉他此前真是太过小看武旭轮此人了。

不对!

或许小看这位的,还不仅仅是他这样的前朝官员,还有武旭轮的母亲和姐姐。

先帝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当今的圣神皇帝同样是政坛风云的掌控者,生出来的孩子中,又怎会只有安定那一个有本事的。

这不是还有一个,就在他的面前吗?

李昭德叹了口气:“您也不能怪他们没这个胆子。朝堂之上的风向已摆在面前了,若无希望,只能落个触怒新君惨遭处死的下场,又为何还要做此等无妄之事。”

“先前您也不像是个明白人的样子,宗室之中有想法的都被处决了,就连百姓也对这等改朝换代的悖逆之事没甚反对想法,我们还能做什么?”

要朝臣权力和地位没有,要兵权和名望更没有,除了在背地里希望圣神皇帝早日过世,太子殿下出个意外

,让皇位落到皇子的头上,简直没有任何一点办法。

武旭轮动了动眉峰:“也没人让你们非要在朝堂上高呼什么还政李唐,或者是挑唆武将再次尝试起兵,这种事情,就连没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不可行。”

“那您的意思是……?”

武旭轮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的李昭德:“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是我父亲的臣子,还是我母亲的臣子?”

李昭德对于自己给出的答案没有任何一点犹豫:“我姓李。”

“好!”武旭轮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喜色,甚至当即将手一拍,以示赞赏,“有你这句话,知道并不只有我还在念着我父亲,那便足够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情况,便是先杀出头之人,请李御史千万不要正面和陛下起冲突。”

李昭德点头:“这是自然。”

武旭轮便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什么都不能做。武家的那些宗亲一旦以王侯之位犒赏,在各地繁衍生息,势必要成为祸患。就算如今这些人还并不成材,但前有武思元这样的例子,可见也未必不能在歹竹之中出好笋。到时候就算真有人有心匡扶李唐社稷,也势必会遭到不小的反对。”

他沉着声音,脸上闪过了杀气:“那还不如寻个机会,将他们给扼杀在并未掌握大权的时候。”

李昭德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是没想到,武旭轮当年拒绝先帝将他立为太子的时候如此窝囊,今日却能有这样的决断。

可或许正是因为从李变武,才让他忽然之间成长了起来,也有了这样的醒悟。

他也说……他先前,梦到先帝了。

只怕在九泉之下,先帝也绝不会满意于那个“和”字的谥号。

汉和帝有和熹皇后这个贤内助,以太后身份匡扶朝政,唐和帝的皇后,却做了下一个朝代的君王。这比起南北朝屡见不鲜的臣子弑君,还要匪夷所思得多!

“我近来多有向武承嗣挑拨,我看他们为了尽快给自己争取到封王的资格,大概很快就要坐不住了。”武旭轮继续说道,打断了李昭德有一瞬的走神。

“倘若李御史还有心匡正社稷,那便不如先盯紧他们的举动,看看这其中有无可乘之机吧。”

李昭德权衡了一番,觉得武

旭轮所说确实没什么危险。

若能借着武家宗室生事,削减那位圣神皇帝的名望,或许还能有更多的机会拉拢到其他臣子。

这件事,也确实不适合由武旭轮去办,而是该让他隐在幕后韬光养晦。

以武承嗣等人如今的身份,他们陇西李氏的人要想盯住这些人的动向,还是很容易的。

做出了决定,李昭德当即朝着武旭轮深深行了一礼:“请您务必保重自己,我会试试抓住这个机会的。”

他又朝着武旭轮的脸上看了一眼,觉得或许比起称他为武旭轮,还是李旭轮这个名字更适合他。

但这,大概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愿景了……

不过当李昭德自此地离开的时候,武旭轮自窗边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的背分明要比来时挺得直了不少,显然是在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也就在同时,一个声音在武旭轮的背后响了起来。

“噗……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武旭轮闻声回头,就见这戏楼包间的隔断翻转,露出了后头的另外一个房间。在此地坐着的人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玩味调侃的目光。

他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像是先前的种种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就这么直接瘫倒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上。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回道:“阿姊你就别看我的笑话了。你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忘词的时候别提有多紧张了,还好最后想了起来。”

“可你不是演得挺好的吗?看来之前的准备并没有白做。”武清月笑了笑,“我这在旁压阵,就完全没起到什么效果。”

“那还是阿姊教得好。”武旭轮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要获得自由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饶是有阿姊为他谋划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办法,在真遇到这些人事往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每一句话都和预想的情况一致。

他也更不能将这些谋划好的话都像是念台词一般说出来,若真如此的话,那这其中的破绽也未免太大了。

好在阿姊告诉他,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李昭德,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多少都有一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武旭轮的表现只要尚算合格,就不会被察觉出端倪。

若是他们真能对其中的情况如此敏.感,

也不会局限于今日的地位了,不是吗?

事实证明,武清月对于武承嗣、李昭德等人的预估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出来,武旭轮在话中对裴炎的恼怒,不是因为他要做权臣,不复李唐臣子,而是因为裴炎之前在先帝驾崩后,试图将武旭轮给扶持上皇位,真是完全没考虑过将他架在火上烤,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在话中对于武家众人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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