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王营帐的地面铺着毡毯,里面只有一张可折叠拆卸的卧榻,一方木案,几个箱子。行路途中,卫贼下令一切从简,所以帐中陈设也很简单。

卫柏将顾雁放到榻上。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只能顺势躺在枕上。他又将案上灯台挪到榻边,坐下查看起她的脖颈伤痕。

端详了片刻,卫柏说道:“幸好伤口尚浅,刀刃无锈。”

他离得太近,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拂过她颈边,留下丝丝痒意。顾雁不自觉揪紧袖管。

侍从们很快拿来伤药、酒壶、麻布、剪刀等,又端来炭炉和一盆热水。卫柏吩咐他们将麻布在水中煮沸。他又接过热气腾腾的布巾,倒上烧酒,为她轻轻擦拭皮肤上凝固的血污。

灼热的布巾触到脖颈,浓重酒气扑面而来,一股尖锐刺痛钻进伤口,她难耐地嘶了一声。

“忍忍。”卫柏的声音温和,动作也很轻。他又托起她的手,擦拭沾上的尘土碎叶,还有被草叶割破的细小伤口。眼看脏兮兮的肌肤重新干净,恢复白玉般的颜色。卫柏呼吸微滞,眸中墨色愈发浓重起来。

他的手和布巾一样灼热,随着布巾移动,顾雁的脸逐渐发烫。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飞快握紧。

“快好了。”卫柏说道。

他指腹有茧,手劲还大,手上被他紧捏的地方,只觉酥酥麻麻。心跳难抑地加快了速度,顾雁小声道:“殿下,我自己来就好。”

卫柏动作一顿,抬眸注视她。

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她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急窜直上,猛然撞击了心脏。榻边灯火照在他俊逸的脸上,墨云般的瞳仁里映出一抹光亮,那里仿佛有道深渊。一旦跌入,就再难脱身。她只好飞速偏头,躲开他的注视。

“再上一道药。”卫柏放开她的手,声音凉了些许。他打开药罐,在她颈上伤口洒下药粉。

“殿下处理伤口很熟练。”顾雁悄然揪紧袖子,没话找话。

“习惯了。”卫柏盖好药罐,起身脱下染血的外袍,坐到案边,处理起手臂上的伤。

此刻卫贼背对着她,顾雁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他的背影。

宽大的黑色中衣下,是他坚实的脊背轮廓。他挽起衣袖,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一道半尺长的伤口突兀地破开皮肤,满臂都是凝固的血色。此处他掀开的衣袖,也比别处更黑一些。卫柏径直把壶里剩下的酒,全都倒在了伤口上。

顾雁刚被沾酒的布巾擦过伤口,知道有多疼。可现在卫贼偏头看着伤口,只微微蹙眉,一声都没哼。旁边侍从连忙上前,用另一块煮过的布巾擦拭臂上血污。另一名侍从则用热酒烫针,穿上丝线,待颖王手臂血污擦净后,跪在一旁开始麻利地缝合伤口。

针尖穿过皮肉,丝线锁住伤口。顾雁看得头皮发麻,转头不忍再看。卫柏却面不改色,凝神注视着伤口的缝合进度。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镇定下来,又忍不住继续看。卫贼的伤口很快缝合完成。他站起身脱下里衣,旁边侍从赶紧捧来干净衣裳。她没来得及转头,就看到了卫贼精壮的上半身。

平时他穿着宽袖长袍,看着与那些弱不禁风的高门公子并无二致。但之前被他抱了几次,她隐隐触到过他衣下硬实的肌肉。此刻他脱了衣裳,她才亲眼见到,他身上肌肉竟如此线条分明,背上还有条好看的凹线,延伸至腰窝,隐没在裤下。

顾雁轻轻抿唇。许是离榻边灯台太近,灯火照得她唇瓣都发干了。

直接瞧着男子的裸背,实在不合适。但她还是不想移开目光。他背上交错着四道长长的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深许多,应是陈年旧伤。顾雁忽然意识到,卫贼自幼随父从戎,还真不是说说而已的花架子。之前看他诗文时,她还以为,他不过是个伤春悲秋的文人公子呢。

很快,卫柏重新穿好衣裳,换了身黑色常服。他转过身来,顾雁连忙转头看向营帐顶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时,侍从将她的衣裳包袱送到榻边。

“把沾血的衣裳换下来。”卫柏瞥了一眼,迈步向外走去。

很快,帐中只剩顾雁一人。她心情复杂地解开腰带,脱下襦裙、中衣。因为腰疼,她只能稍稍抬身,靠在榻枕上,动作很慢。此刻卫贼一走,她重新浮起心事,像揣了块石头似的,心头沉甸甸的。

从树林中出来后,她就一直在想。

如果纸条来自那些黑衣人,那他们肯定还有同伙,就潜伏在颖王身边的侍从里。会是谁呢?!方才她就留意了帐中伺候的侍从,都是之前常见的熟面孔。是他们吗?还是白天送蒸饼的那人?

知道她是颖王重视的侍婢不难,毕竟卫贼一再招摇。但知道她是郡主,这就很奇了!刺客的背后主使到底是谁?!

他们想要刺杀卫贼,这次没得手,定会策划下一次。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卫贼,他身边就潜伏着刺客同党?

可那些人知道她的身份!

若对卫贼说了,就必须解释来龙去脉,这回就很难瞎编了……也不知严义他们追到刺客没有。若抓到了人,可会审出她的身份?

林林总总的问题萦绕在心头,譬如一团乱麻。顾雁只好沉下心,一条一条梳理。

卫贼是窃国之贼,初见时连她都想刺杀他。天下想杀他之人,肯定如过江之鲫。他的死活,本就与她无关!她有自己的目标,去典录司翻到母亲和兄长的下落。到时再看情况,能否想办法与他们见面。

所以,她只需警惕是否会暴露身份!其余之事,她不能管,也管不了!

顾雁如此反复告诫着自己,缓缓穿着衣裳。手刚钻出袖管,她便睹见手背上被悉心处理过的小伤口。

心脏猛地一揪,似被什么狠狠捏作一团,胸口忽然闷得透不过气。顾雁扯着衣襟,咬住唇瓣。难受什么呢……卫贼的死活就是与我无关啊!

今生今世都无关。

这时,帐帘外响起严义压低的声音:“回秉主公,刺客逃到梁水边,岸边有船接应,他们弃马上了船。河水湍急,我们没能追上……”

“没事。你们无人受伤就好。”

“途中被射落五人,逃走了十多人。我等去擒落马刺客时,他们都服毒自尽了。另外,林间还有八名刺客,被当场击杀。”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策划得很周全,要致孤于死地。”

“末将已加强守卫,着人继续搜寻周围。不日定会详查尸体上的蛛丝马迹,找出刺客身份。”

“辛苦了。今夜所有值守宿卫,记功一次。厚葬牺牲的弟兄,其父母妻儿的抚恤按老规矩。”

“末将明白!”严义压着发颤的声音,重重说道,“多谢主公!”

卫柏拍了拍军士的肩,轻声道:“你也换值休息去吧。”

“嗯,”严义深吸一口气,“末将告退!”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顾雁只得尽力支着身子,侧耳倾听。她紧捏着手,屏住呼吸,生怕听到关于她的一词半句。直到严义说没抓到刺客活口,她才轻轻松了口气。既如此,她的身份暂时也不会暴露了。

随着严义脚步声远去,外面重新恢复了安静。帐帘声动,卫柏挑帘入内。顾雁来不及收目光,与他遥遥对视。

他应该……也要休息了吧。

她缓缓撑着腰,准备下榻:“请殿下早些歇息,奴婢这就出去。”

“孤有话问你。”卫柏却盯着她说道。

顾雁动作一顿。卫柏踱步走近,坐到榻边。他一路走近,目光没有移开她分毫。

又是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她的心不禁咚咚直跳。

来了。

今夜她突然出现在树林,实在可疑。卫贼的审视和询问,定是少不了的。

“今夜,你为何会在树林?”果然,他如此问道。

顾雁早就想好了说辞。她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道:“内急。”

卫柏微微眯眼,又问:“马车那边……不能解决吗?何故要去北边?”

顾雁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晕:“马车附近都是比人高的荒草,太……太不方便了……树林里面宽敞得多……”

啊啊啊!虽在撒谎,但跟卫贼一个男子讨论这种问题,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捏着手,顶着滚烫的脸继续解释:“奴婢刚进树林不久,树上就跃下两个拿刀的黑衣人,一言不发便要掳走我。”这些描述跟真实情况相差无几,只是省略了黑衣人唤郡主的一节。她并未胡说,卫贼当看不出破绽。

卫柏微蹙着眉,久久盯着她,自顾思量着。

依然是那股穿透人心的深邃目光,顾雁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殿下在怀疑我?”顾雁直勾勾地瞧着他,越说越恼,“殿下是否觉得,我有刺客同伙的嫌疑,是与刺客一道唱了这出戏,将殿下诱至林中行刺?”

卫柏瞳眸一颤,撑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蜷,抓紧了衣袍。

他没应声。

不知为何,顾雁心头漫起一阵失落。

明知他生性多疑,怀疑她再正常不过。她还是冒出了一些失落。她明明不是刺客同伙,也没想刺杀他。顾雁垂下眼睫,轻轻撇了撇嘴。

罢了,她本就在骗他,又何必要求他信任。

卫柏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许久,他忽问:“内急解决了吗?”

啊?

顾雁脑子嗡地一炸,脸颊瞬间烧起来。想了半天,他就问这个?

“被贼人一吓,就……就忘记了。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来了……奴婢这就自行解决,殿下不必管我。”她飞快说完,忍着腰疼也要继续下榻。

看她挪动艰难,卫柏叹了口气:“走吧。”他竟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殿下!”顾雁惊得神魂一震,瞪着他问,“殿下要作甚?”

“帮你解决内急。”卫柏淡然应道。

“不是?喂?等等!”顾雁全身上下都沸腾起来,她的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卫贼两三步把她抱出帐外,外面的值守宿卫果然变多了。他们一见卫贼便拱手致礼:“见过殿下。”

“嗯,”卫柏抱她走向树林。

六名站桩的宿卫目送着他们。

“殿下!殿下!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解决!”夜深人静之际,顾雁只得压着嗓音飞速说道。她揪着卫柏衣襟,恨恨道:“再不放,我就跳下去了!”

树林已被搜了个底朝天,此刻又恢复了暗沉和寂静。两人被黑暗包裹着,顾雁一说完话,就只能听到卫贼咚咚直响的心跳。他来到一棵树旁,终于把她放到地上。她迅速扶住树干,转身催促道:“快走。”

卫柏点点头,指着外面道:“我出去等你。”说罢,便大步离开了。

“走远些!”顾雁忙不迭补充。她不放心地目送他远去,直到见他回到营帐外,与那些宿卫说起话,才松了口气。

啊啊啊啊!

卫贼脑子是用什么做成的啊!!!他的思路为何总与常人不一样!!!

他就真不在乎一点点,哪怕一点点虚礼吗?!

她一个小娘子,何时与他熟悉到,需要他来帮忙解决……解决这种事情了!

顾雁咬牙,愤愤地想。

——

半晌后,顾雁手撑着腰,艰难地一步步挪出树林。方才在榻上躺了片刻,腰疼好转了些许,但也就是些许。

站在营帐门口的卫柏一见她,当即大步上前,又将她一把抱起,经过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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