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莽山处于西戎、北齐交界处,贫瘠荒凉人烟稀少,后天下大乱,有中原百姓逃至此地,于山下聚起一座小小村落。

田家大小子田耕,一早被阿娘拎起来打扫院子,只为迎接桑大叔家的姑娘下山。

桑大叔是戎人,在深山里安家,打猎为生,常送猎物给田家。

多年前桑大叔救回一位盲老人,盲老人博学多才,收桑大叔闺女为徒,跟桑家一起住在深山。前些日盲老去世,桑大叔怕闺女太难过,和田阿爹说让桑姑娘下山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阿哥,阿哥!”田家小妹跑过来,肉嘟嘟的脸蛋儿兴奋得发红:“阿哥小时候和桑姐姐一起玩过,桑姐姐有多美?”

天真的大嗓门令田耕头疼。

“阿哥,桑姐姐像桑大叔那样厉害吗?”田家小弟嗓门更大:“能不能单手掐死狼、一箭射落两只兀鹫?举得起咱家的石磨盘不?”

田耕的头更疼了。

“桑大叔的闺女,”面对两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田耕尽力回想:“说话猫似的细声细气,没什么模样。”

田小妹大失所望:“桑大叔说桑姐姐是‘洁白无瑕的雪、春日破冰的泉,只在雪山之巅绽放的花’,怎会没模样?”田小弟也不信:“桑大叔老虎一样威猛,桑姐姐怎么能像猫?”

被弟妹缠得没辙,田耕没好气道:“那时候桑婶儿患疯症,桑大叔忙着照顾桑婶儿没空管闺女,便托咱家照管。我捉的山鸡、采的甜果儿全让阿爹阿娘喂了她,吃了也不长肉,山精水怪似的惨白惨白,看一眼都晦气。”

田大娘惯用山精水怪吓唬孩子,村里小孩都知道精怪会勾人魂魄,谁也不敢往深山、水边乱跑。

田小妹打个寒颤,四处张望,一眼望到柴门外,忽然呆住。

田小弟也望向柴门外,怔怔道:“阿哥,你看……”

田耕望去,只见柴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位抱琴而立的陌生少女。

少女浑身缟素,垂首而立,阳光下乌发光晕流淌,冰肌耀眼生辉。

“这是桑大叔的姑娘雪霁,一直在山上师从盲老清修。”田阿爹拎着包裹走来,对儿女道:“盲老离世,桑姑娘下山散心,你们几个不要闹她。”又笑呵呵对少女道:“这几个是田叔家的孩子,淘气得很,桑姑娘莫笑话。”

少女抬首,只见脸部轮廓纤秾合宜;极长的眼睫只在末端微微翘起,投出小扇般阴影;点漆似的双瞳清澈幽艳,眼白处微微泛着蓝,如山中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泊;黛眉琼鼻,菱唇贝齿,光艳幽魅兼而有之,正如“洁白无瑕的雪、春日破冰的泉,只在雪山之巅绽放的花”。

抱琴少女以田家几人不曾听过的文雅腔调道:“雪霁见礼。”

田小弟呆呆看着,心想:山精水怪要是长得和桑姐姐一样好看,确实能摄走人的魂魄。

田小妹毫不见外地扑过去:“桑姐姐,阿织帮你拿东西!”

雪霁从未见识过这样热情可爱的小姑娘,手足无措间被田小妹一撞,琴从臂弯中滑落,“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素白琴囊散开,琴被摔出巨大裂痕。

雪霁一怔:这琴是盲老遗物,没想到一下山就摔坏了。

知道自己闯了祸,田小妹瞬间眼泪汪汪。

感受到田家小姑娘的僵硬,雪霁忙将她搂进怀中,一下下轻抚脊背,柔声道:“是我没拿好,不关你的事。”

“桑,桑姑娘,”田耕鼓足勇气开口,声音颤得厉害:“我带你去雪原镇,镇上有琴铺可以修琴……要是修不好,我赔一张新琴给你。”

雪原镇货物流通,各族杂居,是白莽山附近最繁华热闹的大镇。

一队行商牵着马匹进入雪原镇,按此地风俗穿兜帽披风,以毡覆面。

为首男子兜帽压得极低,面目不可观,黑色披风下隐隐可见一束金带,然他松立鹤行,轩然霞举,仅凭身姿便引人浮想联翩,路过妇女目光频频落在他身上,交头接耳,窃窃而笑。

随从对这情形见怪不怪,极有默契地变换位置,用马匹隔开那些热情视线。一行人在马市流连许久,又挑拣议价盐铁茶药、布料皮毛等物,将雪原镇商贸现状了解透彻。

亲随向为首男子低声道:“军主,此地交易情形已详录,是否动身?”

“采买路上所需。”男子声音低沉磁性,威仪凛然:“补充充足后出发。”

“是。”众人奉命散开。

男子行步如风,向镇外走去,经过一条窄巷时忽然停下脚步。

亲随暗自一惊,握住刀柄快步上前,低声道:“军主?”

男子走入窄巷,亲随噤声跟随,高度警惕却未发现任何异常,街市嘈杂渐远,一阵琴音传来,黑衣金带的男子停下。

窄巷尽头有间琴铺,一位浑身缟素的少女正在试琴。

这少女以毡覆面,厚厚衣物围裹下身形依然纤细如柳,白皙纤长的手指在弦上吟猱绰注,琴音清微淡远,飘邈如从天上来。

风呜咽着穿过窄巷,卷起轻薄杂物,打个旋刮到乌靴下,黑衣金带的男子立于陋巷阴影中,阖上双目,全身气息收敛,静静聆听恍若仙乐的琴音。

亲随不通音律,只觉伫立在阴影中高挑挺拔、黑衣金带的军主,和端坐于明亮光线中、专注抚琴的纤细素服少女恰好构成一副光影流动,明暗对比强烈却又意外和谐好看的画卷,相当好看,好看到不像真实存在于世间,很愿意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少女专心试琴,心无旁骛。风声渐急,半阙琴曲旋律开始重复时,隐于陋巷的男子转身离去。

雪霁并不知道曾有人专为这琴声穿街过巷而来,又悄然而去。

田耕站在雪霁身旁,心中有种快要满溢而出的快乐,当店家说找不到合用的攘补木材,无法修琴时,田耕掏出一只瘪瘪的钱袋——里面装着他为了离村闯荡积攒多年的私房钱。

将钱袋往桌上一拍,田耕豪爽道:“买最好的琴!”

店家觑一眼轻飘飘的钱袋,直接把两人轰了出去。

雪霁抱着旧琴走在前面,田耕蔫头耷脑跟在她身后,走到雪原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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