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叶蜚声将房门紧紧关上,后背贴在门板上长舒了口气。
就像是突然失了魂,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说出那些话。
把两份礼物和那枝粉百合放在桌上,叶蜚声拆开唐叔送的礼物袋,里面是只平安锁,装在袋里还不明显,等真取出来在手里掂了下,才意识到它的重量不轻。
很显然,这个平安锁是纯金的。
平安锁通体金黄,正面刻着“平安健康”四个小字,叶蜚声指腹将这行小字摩挲过去,心里微有暖意。
将平安锁看了一会,放在桌上,视线掠过那个礼品袋,忽然想起,唐叔上次也将这个礼品袋送给了宿时信。
所以,宿时信的生日礼物,收到的也是同样的平安锁吗?
洗过澡,换上睡衣,吹干头发后,叶蜚声躺在了床上。
房间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毫无睡意。
明明时间已经很晚,但她却还不肯睡去,总觉得需要在这一片沉沉暗色里领悟思索。
可需要领悟思索什么内容呢?
她毫无头绪。
过了很久,她翻了个身,就在这一秒里,她有了顿悟。
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影铺陈开来,她下床,将梳妆台上的那支粉百合拿过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粉百合已无香气,经过一整晚,盛开的花瓣也多了些倦意,蔫头搭脑,仿佛晨起没有梳妆的懒美人。
叶蜚声再次躺上床,熄灭床头灯,在没有香气的粉百合陪伴下,陷入沉睡。
半夜,是被一个响雷惊醒的。
十月末的天气,变幻不定,暴雨突如其来。
叶蜚声挣扎着睁开眼,恰好看见一道银色闪电在夜空划过,将梦魇般的暗夜破开一指宽的锃亮缝隙。
暴雨如注,磅礴落下,敲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她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好似遗忘了什么东西。
可困意袭来,她回想无果,再度睡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雨声还未停歇,房子里的光线被垂天雨幕遮去大半,灰蒙蒙的,不甚明亮。
叶蜚声洗漱完从楼上下来,没有如往常一般在桌上看见早餐,唐叔也不在厨房。
整栋房子静悄悄的。
她站在桌边,对这种异常感到不适,没来由的郁闷从心底蔓延升起。
因为雨天的缘故吗?
她抬头,看向院子里的暴雨,接连不断,像是有人拿了一盆水,从天上直接倾倒下来。
这时,唐叔从房间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脸盆,盆子边沿搭着一条毛巾,有白色热气从盆中升起。
看见叶蜚声站在那里,他询问,“蜚声,你不用去上课啊?”
叶蜚声盯着那团白色热气,似走了神,但还能想起回答唐叔的话,“今天是周末啊。”
唐叔恍然,“哦”了一声,然后端着手里的热水,走向宿时信的房间。
房门被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声“进”。唐叔端着热水走了进去,很快,又空着手走了出来。
叶蜚声这才想起,昨晚她忘记了的事情是什么。
幻肢疼痛,是一种截肢后常见的并发症,患者会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然存在,且在该处发生疼痛。疼痛性质多样,比如电击、切割、撕裂或者烧伤,而且会在过度劳累,天气变化,情绪激动时加重。
典型特征是可持续性,无法根治,只能通过药物或物理手段缓解。
叶蜚声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些字眼。
她确定曾经在查询这些资料时,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以及一些不可名状的优越感。
她想,有生之年,一定要亲眼看看,宿时信能有多疼,能有多痛。
可现在,看着屋外的暴雨,屋内暗沉的灰影。
当年的情绪,早已不复存在。
她高估了自己,认定自己可以无动于衷,毫无负担地欣赏另外一个人的痛苦。
“啪”的一声,唐叔打开客厅和厨房的灯。灰影被吹散,室内光亮如新。
叶蜚声调整好了情绪,跟着唐叔走进厨房,“唐叔,今天我来做早餐吧。”
冒着热气的毛巾按在膝盖处,宿时信面无表情地看着毛巾下的一段空白。
人的记忆有限,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寄存在大脑里。
他想要将那晚的场景忘掉,但每次起床、走路、睡觉……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这段空白都在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尤其是在暴雨天气,因为疼痛的刺激,那些画面更加深刻。
刺目的车灯,刺耳的刹车声,车窗玻璃的破碎声,以及卡车砸在腿上的骨折粉碎声……
一切都恍如昨日。
毛巾不再滚烫,他重新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泡过后,再度敷上来。
有些可笑,明明那截肢体已经不存在,他却还要承受遗留下来的剧烈疼痛。
宿时信靠坐在床头,任由毛巾的滚烫热气,渗进骨头缝里,缓解那些如针扎一般的疼。
他偏过头,视线投入那如帘的雨雾中,却很久都没有找到着陆点。
他不自卑,不怯懦,也从来没有觉得失去一条腿,他的人生就会如大厦崩塌,就此毁灭,一无所有。
但某些时刻,比如现在。
那些自厌感仿若雨后青苔,密密麻麻,漫无边际。
他陷入了一片潮湿的荒芜中。
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叶蜚声昨晚说的话。
“完整,不代表完美。”
“破碎,有时也可看作重生。”
他掀唇笑了笑,如果重生意味着再也无法痊愈的伤疤,和无处不在的疼痛。
这重生,岂不是和死亡等同。
叶蜚声吃过早餐后,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门前,坐下来看着院子里的雨水四散降落。
唐叔端过去的早餐又原样端回来。
宿时信没吃一口。
“少爷还不想吃。”唐叔走了出来,站在叶蜚声身边。
叶蜚声脸上露出笑容,心却荒凉一片。
她犹豫斟酌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很疼吗?”
声音很轻,在密集的暴雨声中更加微弱,但唐叔却清晰听到了。
“不疼是骗人的吧。”唐叔顿了下,“不过少爷很能忍,从出事到现在,没听他说过一声疼。”
叶蜚声不知道这些,但想想宿时信往日强硬冷漠的风格做派,又觉得他是会这样行事的人。
他对别人不在乎,对自己更能狠下心。
叶蜚声想起宿时信高中的时候被学校安排参加国际数学竞赛,本来像这样的比赛难度,对宿时信来说轻而易举,他也已经习惯了每次赛事都被老师推出去,为学校捧回一座又一座奖杯。
然而不巧的是,比赛前一周,宿时信突然发烧住院。
他很少生病,可一旦生病,便如山倒。高烧引发了其他症状,好几次陷入惊厥,呼吸困难。
叶蜚声和宿之苦去医院看过一次,虽然没有见到他的面,但也听见医生和大人说情况有多么凶险。
他病体未愈,数学竞赛自然要重新安排给旁人参加。
学校老师都觉得可惜遗憾,还有可能拿不到奖杯的担心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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