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崖。
抚剑宗内。
今日纷飞大雪,宗门大殿内乌泱泱地站满了十几位面容稚嫩的新弟子,正个个低垂着脑袋听训。
而为首的是位身形颀长的少年——柳恣意。
柳恣意作为这一场规训的始作俑者,不似新弟子们般神色紧张,反倒是扬起一张玉白的脸,目似点漆地直视上首的宗门三长老伏夜。
他一笑,那唇边两粒小梨涡便深陷下去。
“伏师叔,是弟子擅自领师弟们下山去,要罚便罚我一个人罢?”
柳恣意身上的宗服较之新弟子更加繁复,领口处绣着无暇剑纹,如雪点缀在霁蓝色宗服上,腰间一抹素色腰带勾勒出少年人劲瘦的腰身,腰侧佩剑如玉泽般润亮。
敞开的殿门外呼啸着凌冽的山风,殿内除了他以外无人再敢出言一句。
同他下山“鬼混”的新弟子心头正在为他紧张。
他们虽入宗不久,但也知晓这位幽宁峰峰主伏夜长老的厉害,听说脾气甚是古怪。
然而上首被人惧怕的伏夜没多久便开口,语气中尽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无奈。
“你这孩子,倒也不知偷犯了多少回这才知道认错……上回你师兄不也管教过,怎又带着新弟子下山寻乐?”
柳恣意从他口中听到“师兄”二字,心中半点是陌生,半点是不快。他那便宜师兄沈濯清日日忙得见不着人影,哪有时间来管教他?
他面上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唇,干脆无视了这句话,侧过身来看向身后个头还小的师弟们答:
“师弟们尚且年幼,不熟悉山上的生活想家得紧,我作为师兄怎能坐视不理?”
一句尚且年幼,倒显得柳恣意是个通情达理关爱同门的好师兄,听得伏夜是好气又好笑。
他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那各个师弟惧得头不敢抬气不敢喘,更是叹息。
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新弟子们入门已有三个月,正是新鲜感褪去想家的时候。
“罢了。”
脾气古怪的三长老有一张俊美的脸,随着他声音动作间,乌丝后束发的两枚中空的铃铛碰撞在一起,这件事落下定音。
伏夜是途中听闻此事,才将柳恣意和一群新弟子从山下的客栈捉回来的,实际上要谈罚,他也只有罚新弟子的权利。
谁让这柳恣意是他师兄沈宗主的好徒弟,要管教也是沈卿或是大师兄沈濯清来才合规矩。
这又恰逢两人暂离宗门,还有半个时辰才赶得回来……
“你们跟我去公务堂领半个月的洒扫活计,再将戒规誊写十遍交由各峰主。”伏夜朝那些新弟子吩咐道,转而看向柳恣意。
“你,柳明修。
给我在这等你师尊和师兄回来。”
说罢,这位素来看他不顺眼却又不得不惯着他的师叔便甩袖离开了。
向来是用来接待外客和宣读大事的宗主大殿内一下子冷清起来,徒留清淡檀香在殿内蔓延。
柳恣意松了一口气,往旁边的长老座椅一屁股坐下,动作之流畅显然不是初犯。
坐下后便就抽出腰间的细柳剑来,葱白修长的五指握着剑柄朝四下观望了一番。
确定没人之后,他才对着那银光凛凛的剑小声道:“细柳?”
只见随着他几声呼唤,那剑忽而震颤起来,随后剑柄上镶嵌的绛红玉石便悄然亮起传出稚嫩的男童声,“吾在!”
“啧啧,你这家伙说新弟子从北玄而来,应当知晓那边的情况。我询问过他们,皆说从未听过什么剑庄之名,你不会是哄我吧?”
柳恣意盯着那绛红玉石,眉间稍显出些不悦来。
昨天他本打算与好友秦笑逸两人下山游玩,顺道买些新出的逸事话本、古书典籍什么的。
结果出发的前夜,他这十几年没有出现过剑灵的佩剑细柳就这么突兀出声,告诉柳恣意——
‘吾乃镇庄神剑,怎么来到了这大雪荒芜之地!速速送本剑归庄!’
半梦半醒的柳恣意被他扰了清梦,好险没直接把剑丢出卧房去。等回过神来时,更是惊得把剑鞘插了又拔,拔了又插——
直到稚嫩的少年音大喊着‘吾生气了!’,柳恣意才相信自己不是拔剑的方式不对,也不是睡出幻觉了。
总之,那一晚上柳恣意同这个自称剑灵的家伙争吵了一夜,终于得知。
细柳的记忆停留在二十年前,它只记得自己曾是北玄之地一座剑庄的镇庄之剑,庄里有位善剑的庄主,还有位年岁不过五岁的少庄主。
那剑庄的所有灵力维系都依靠这一把灵剑,若是灵剑离去,那剑庄必毁无疑。
于是秉着好奇,柳恣意带上了细柳口中从北玄来的新弟子。
想着带他们出去转转也好打听消息,结果却是被秦笑逸的师父三师叔一窝端了。
“吾怎么可能骗你!他们定然是不愿同你说,我所在的剑庄,北玄人无人不晓!”
稚嫩的声音叫嚣起来,伴随着刺耳的剑鸣,险些就要传出宗主大殿。
柳恣意被这大嗓门震得倒吸口凉气,猛地将那剑鞘收回去了一半,这才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呵,若是无人不晓,怎么你连剑庄的前半截都给忘了?”
害他跟师弟们打听的时候连个全名都说不出来。
“还说什么镇庄神剑,”柳恣意收起细柳,在掌间抛了抛,“这分明是母亲留给我的,不过是件中品软剑。”
自打柳恣意有记忆以来,这柄剑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六岁起就在抚剑宗杂役峰劈柴挑水,那扁担比他的肩还宽,别提小时候挑一担水有多吃力了,一直到十二岁才因缘拜入宗主沈卿门下。
那六年来这柄母亲留下的剑一直被他藏在床下,当时连细柳这个剑名都无。
嚷嚷的细柳被收回鞘内就仿佛被施了封口诀,只余阵阵微颤的嗡鸣。
但话又说回来,柳恣意实际上连自己的父母亲都未见过,这把剑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若细柳说的是真的……这柄剑或许和父母亲有关。
拜入宗主门下后,他也曾问过那看似无所不知的师尊,自己当年是如何来到这抚剑宗,又是怎样带着这把剑进入杂役峰的。
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
自那之后,他便没有再纠结过这些事。
那能怎么办呢?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与其抱着心事日日做噩梦,还不如将烦恼忘却,就如未曾谋面的父母为他留下的名字一般,恣意而生。
正好师尊和师兄净忙着宗门上下的要事,也无人管他。
柳恣意乐得清净,心里估摸着伏夜口中的“等你师尊和师兄回来”这句话估计是吓他的。
就他所知,师尊本就惯着他,回来了也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禁足啦、誊写啦、静修啦,而那真会抽剑教训他一番的师兄沈濯清么……
早就在三年前就不甚理会他了。
一开始柳恣意还疑惑,师兄是不是厌烦他了,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便就撒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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