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江水面薄冰未化,烟雾飘渺之中,有一艘巨船缓缓行驶。

仪兵稳步踏入船舱,躬身请示:“大人,眼下正到岔路,是直抵通陵,还是先去往赣州?”

他对面是一位身穿青棉袍的年轻大人,领口袖口皆用银丝勾边,腰间束细云锦带,单是背影,便可见身姿仪秀,气韵容清。

迎回长公主上承顺天意,下和民心,此番之行举国以望,实乃北朝盛事。皇帝为表看重,还特意擢选宫中禁卫充入仪卫,此人便是之一。

宫中禁卫自然是皇上的人,因此,这个问话便很微妙了。

谢如琢手中细方木棒一顿,细细沙砾被力道推泄而散,赣州地势沙盘已然崩毁。

谢如琢眉宇一蹙,有条不紊的重新将那一块重新堆砌,似竹林簌露的嗓音随之落定,清润却不容置疑:“陛下御旨,前往赣州。”

“谢大人。”仪卫兵扬高声调,在谢如琢眸光看过来时,一字一顿道:“迎回公主,才是刻不容缓。”

“天下百姓,都是陛下子民,子民陷于危难,为臣当分陛下忧,此乃为臣之责,本官不能违逆。”

“你。”仪兵目光惊滞。

他没想到谢如琢竟会如此冥顽不灵。

谢如琢眸光不动:“本官,乃是陛下钦点,正四品中书侍郎。”

他平静的抬眸:“本官面前,岂容你再三置喙。”

仪兵一愣,他平素也曾听过这位侯府世子谢大人的传闻,琅如圭玉,才学过人,不事官帛,且待人和善。

这一路来,这位大人也果然如此。日夜赶路也从没有过半分抱怨,更从不要求特例,饮食起居皆与他等一般无二。

正因如此,谢如琢骤然发火,他才会觉得讶异,也因此发觉他竟然因谢如琢脾气太好而忘记两人之间的尊卑之别。

眼前的人可是太子太傅的嫡孙,他一句话,便可轻易让他丢了官位。

仪兵回过神,额头因失矩的心惊冒出汗珠,瞳孔微微发散,惶恐回道:“是。下官遵令。”

谢如琢无心计较,将心神全又放在赣州之地。

“谢大人,赣州危难乃朝堂社稷所牵,长公主回京亦是重中之重,不若分兵而行,岂不两全其美?”

还未看清来人,笑吟吟的声音却已先至众人耳中。

姚文罗一身湖青绿罗衫,外半披着的枣红披风,不像取暖挡风,反像点缀,分外鲜艳夺目的走进来。

一进来,便脱了披风放在臂弯,与在旁边身着棉袍的仪兵像是身处两个不同的季节,一个严寒冷冻,一个单薄春绿打扮,让人生出恍觉夏日的错觉。

跟在他身后的大人在外吹了许久寒风,骤然被炭火热气一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再看他旁边的姚文罗,脸上仍然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似乎不觉冷暖有差,这位大人动了动冻僵的腮,坚持不懈的从喉咙找回自己的声音,于是赶忙探问:“姚大人,敢问可是有何秘方,竟可不惧严寒?”

越往北地,寒风便越是冷冽刺骨,冰上行船千里无遮,便更肆虐无忌,冰面上寒雾如有实质般扎透棉服,即便又裹了披风,所用也甚微。

可这微也好过没有,于是,船上人无不裹了一层又一层,因此,单薄便显得格外不伦不类,偏又坦然如春的姚文罗便显得鹤立鸡群。

几道目光同时朝他看过来。与他相熟同袍的目光还带了谴责,仿佛在用眼神唾弃。

直到感觉那谢世子的目光同样直白强烈的看过来时,他满身坦荡好似也映照成了小人躲闪。

姚文罗唇角的笑有一瞬间停滞,才又恢复了池塘水绿风微暖的翩翩笑意,声音却有一股微妙的不自然。

“在下修条如竿,样貌俊秀,可谓翩翩君子,岂能变得身形臃肿,目不能视,如此,寒风酷暑又算什么?”

船舱内气氛陡然变得僵硬。穿透棉帐的冷风打着转在舱内刮过,谢如琢放下细杆,走到书案前,又折身道:“可。”

可?

几人一时不懂他这突然的一个字是何意,姚文罗眼睛转了转,恍然明悟,极有眼色的颔首恭退:“既谢大人准允,下官与仪官便先行一步。”

说罢,他便拉着稳站原地的仪兵先出了帐篷,其他人对视一眼,也都告退了。

出了帐篷,仪兵便反握住姚文罗的臂膀,制止他继续往前走,拧眉冷声问道:“姚大人这是何意?”

姚文罗拳拳笑意,发自肺腑般真诚:“自然是为大人解忧。”

仪兵站在原地,等着他解释。

“大人受陛下之命,自然尽忠职守,一心迎长公主回京。”话音一转,他又道:“这谢大人官职所在,也是为了受难百姓,两者俱都是陛下所向,但是这难题未尝不能两厢其美。”

“便就是兵分两路。”

“这仪兵仗队,都是为昭陛下宽仁,添公主荣光。自然当由大人带领我等去迎公主殿下,至于谢大人,便在就近渡口换船轻衣简行先行前往赣州,返京途中我等再与之汇合。”

“不行。”仪兵骤然反驳:“谢大人为迎回使,该以皇命为先,去往通陵宣读圣旨,迎回公主,昭告天下。”

姚文罗眸色忽动,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又转瞬而逝,眼下只暗自苦恼两方的执拗,思衬片刻,退了一步:“下官官职微末,敬听两位大人做主。”

两位大人,一位自然是帐篷里的谢世子。

仪兵面色发青,脚步往里一转却又收回,僵硬的站在原地。

旁观的大人眼观鼻鼻观心,只端看陛下亲信与世子斗法,皆不言语。

仪兵徘徊艰难,但在谢如琢那里却是已经定下,于是等到靠近赣州的邻县,他便带了身边亲信和十个护送的兵士下了船。

仪兵多番劝阻无果后,立在甲板上盯着谢如琢一行的背影,眼神讳莫如深。

“开船。”姚文罗道。

行到通陵,冰上的零丝雾气便化成雪花洋洋洒洒落下。等下了船,已然积了薄薄一层。

枯木伶仃,雪枝似缀。

早春尚未妆点新绿,除了白,便就是不远处裸露的斑驳墙体,乍眼望去,天地像是由水墨泼洒。

一行人下船,似打落黑籽,在一片雪白中瑀瑀独行。

先去了县令府,第二日选了吉时再声势浩大的在百姓围堵中,去往皇庄。

和想象中的气势不凡不同,眼前的皇庄只剩下一片烧焦后的断木残桓。

在众人不解时,有菜农指了山上的一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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