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渐渐歇了,临近晚间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到长安城内,将氤氲的水汽吹散,重新笼出热气来,角落里的冰缸静静的散着凉意,整个厢房都静悄悄的。

送白玉凝来的两个嬷嬷正在外间说着闲话,并未发现床榻间的白玉凝已经醒了。

她并未坐起身来,只是用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细细扫过四周。

挂在床榻间的床帐以锦绸金丝所钩,透过床帐一线间,能窥探见床帐外、厢房间的物事。

金钩玉珠的帘帐,黄花梨木的架子,堆锦铺缎的临窗矮榻,榻上摆着一方案几,其上摆着一方纯金的梨花香炉,梨花惟妙惟肖,自花蕊间一线薄烟上升,在窗旁映出紫色烟光,角落处的冰缸中浸泡着百草之乡贡来的草叶散出淡淡冷香,用以驱散蚊虫,一两千金。

这里的每一口气,都是奢靡的味道。

忠义侯府富贵,秦夫人为最受宠的无忧郡主,仗着满门战死的功劳,成了大陈的活标杆,当圣上要嘉奖武将时,都要带上她一份,用此以示大陈厚待忠臣。

圣上偏爱秦夫人便罢了,秦夫人自家人也那么争气,人死光就算了,竟还冒出来个养兄来,她那养兄人在边疆,却依旧替她撑着一片天,每每边疆有军功来,那镇南王什么都不要,只向圣上请奏赏无忧郡主,流水一样的赏赐进了公主府,堆砌起了秦夫人的名望与地位。

这样好的人家,本该是她的夫家。

从小时起,她的父母便告知她,日后她要进忠义侯府,她也一直向着忠义侯府的世子妃这个头衔而努力,直到他们家落难。

他们家落难后,父母曾多次恳求忠义侯府,但,忠义侯府不肯帮忙,只袖手旁观,甚至,秦夫人立刻给她的未婚夫毁了婚约,并迎娶了新人。

昔日的恩情说散就散了,她的父母说流放就流放了,她的心中便对秦夫人生出了几分怨恨。

你们忠义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忠义侯这样受圣上恩待,秦夫人这样体面,你们为什么不肯来帮帮我们家呢?

当初秦夫人与她母亲是手帕交,那样深厚的感情,难道都是作假的吗?

她就抱着这样的怨恨被铐上了枷锁,即将与父母一道去流放。

但是,就在她即将被流放的前一日,她突然在牢狱中被人提审。

提审她的人是一个戴着面具、锦衣华服的弱冠男人。

那一夜,提审她的人告诉她,皇上苛待白家,秦夫人背信弃义,但他愿意给白玉凝一个机会。

只要白玉凝想办法留在侯府中,并且偷到侯府中的一样东西,他便能救出白玉凝还在流放的父母,让他们免受流放之苦,甚至——给他们官复原职。

白玉凝如何能不答应呢?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她别无选择。

她跪下,磕头,掷地有声的应了对方的话。

对方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后又安排她出狱,并且让她重新和周渊渟见了面。

今日周渊渟以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但实际上,这是她筹谋已久的计划,她与周渊渟自幼相识,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周渊渟将她带回侯府。

她现在已经身在侯府了,虽然有些危险,秦夫人看上去很不想将她留下来,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有法子扎根至此。

她要做的,就是在被赶出去之前,偷到恩人所要的东西——大陈南疆的战略图。

大陈南疆战略图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镇南王,一个,是忠义侯。

不,应该说,当初,大陈南栾战略图只有镇南王一个人有,这是秦家人镇守边关多年,亲手绘制下来的地图,这地图不知道掺过了多少秦家人的血,这是秦家的荣耀,其中寓意深厚。

再后来,秦夫人与忠义侯府订婚后,镇南王携带着使用多年的战略图,风尘仆仆自边疆而来,将这战略图做以嫁妆,填进了妆奁中,连同他的赫赫战功,一起嫁入了忠义侯府。

外人皆说,这布满血腥的战略图,就是镇南王对忠义侯的敬告:善待秦夫人,否则——

而她此行,就是要偷走这副战略图。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虽然恩公不曾说过他是谁,她已经猜到了恩公的身份了。

她非是柳烟黛那种出身草莽、懦懦弱弱、只知道做饭、讨好男人的女人,她读过书,知道局势,听过国论,她聪明的很。

这幅战略图放在忠义侯府什么用都没有,只是镇南王亲手悬在忠义侯脑袋上的一把刀,但是若是放到军中,放到边关去,那可就不一样了。

恩公要偷走战略图,就说明恩公想针对镇南王、让镇南王死,而想针对镇南王、同时还能将她一个即将流放的囚犯救出来的人,就只有——

床榻间的白玉凝看着那华美的床帐,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她不在乎恩公是谁,她只在乎她的父母。

她要带着她的父母活下去,哪怕是踩在镇南王、秦夫人、甚至周渊渟的尸骨上。

——

与此同时,书海院东厢房中。

外头的雨停下来时,柳烟黛正靠在矮榻上扭头看着窗外。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嫁进侯府来。

她其实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是因为家长长辈当兵,曾舍命救下过秦家老爷子,才得了这么一桩婚事,但实则他们家很落魄,父亲死后,叔父领养了她,但因为叔父太忙,经常把她丢在军营里。

军营都是男人,刀枪,血和尸体,她好怕,叔父威严,她更怕。

没人教过她什么规矩,她也不知道如何与外人相处,她只记住父亲与她说,听叔父的,叔父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

她听叔父的,嫁到了侯府里,叔父说,要孝敬婆母,做个好儿媳,她便牢牢记住,来孝敬婆母。

她自小在边关长大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照顾,潦潦草草的长大,幼时吃过苦,这身骨肉薄,长大了也养不好,人很瘦弱,鬓尾发黄,面色也白,唯有那双兔眼,水润润的亮着。

眼瞧着天色渐晚,一想到一会儿要去给婆母问晚礼,她便觉得心里惶惶。

婆母...婆母一贯是不喜欢她的,每每婆母私下里见了她,都要耳提面命,呵斥她许久,今日在众人面前,婆母肯维护她,大概也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但一旦到了私下里,婆母定是还要责备她。

她还未曾见婆母,便已经怕了,想要讨好婆母,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哄婆母开心,只能自己闷在窗旁难过。

她好像怎么做,都无法让婆母喜爱她。

眼瞧着世子妃如此落寞,一旁便有嬷嬷上前来开导她,并教着她该怎么做。

“世子妃不必担忧,夫人肯为您出头是好事,夫人虽说脾气坏了些,但性子通透,从不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祸害人,夫人说不会叫人顶了您的位置,便绝不会叫您受委屈。”

“但是呀——大少爷也是夫人的亲生孩儿,夫人总不可能为了您,舍了她的孩儿不要吧?夫人在人前给您脸面,您也得给夫人台阶下呀。”

柳烟黛听了这话,浆糊一样的脑子仿佛找到了一条路,她问:“如何给婆母台阶下呢?”

那嬷嬷微微一笑。

这书海院中的嬷嬷们都是周府中的老人,当初秦府和周府成婚,各自带着两拨奴仆成了一个侯府,秦禅月掌了后院,这秦府周府的嬷嬷就都得听她的,但她更喜欢使自己手下的人,所以便将这些周府的人都分去伺候两个少爷,秦府的老人继续伺候她与周子恒。

这些嬷嬷以前伺候忠义侯,现在伺候周渊渟,一门心思都是向着周家,向着这三个姓周的男人的,虽说对柳烟黛也算是尽心,但是他们不会教周渊渟去待柳烟黛好,他们只会教柳烟黛去讨好周渊渟。

他们是周渊渟的手和脚,日日夜夜不断修建着柳烟黛的枝丫,逼着柳烟黛变成一个合格的妻子。

“咱们女人家,只要伺候好夫君便可,今日,您的婆母为了维护您,将您的夫君关在了祠堂中,纵然夫人不说,但她心里也一定是痛的,您呐,就去给大少爷送些吃食,晚间去给夫人问礼时,再去向夫人替大少爷求情,这样,夫人不就有台阶下了吗?”

“等夫人将大少爷放出来了,大少爷定然记着您的恩情,日后也不会再给您脸色看,等那白姑娘一被送走,您不还是侯府的世子妃吗?”

教她的嬷嬷言辞恳切,句句都是为她好,柳烟黛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当即便亲自去小厨房做了一些吃食,匆忙去了祠堂间。

但奈何,她到祠堂之后,祠堂中的周渊渟不肯见她。

今日周渊渟在众人面前被母亲责罚,觉得没了脸面,现下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生来就是侯府的嫡长子,父亲宽厚,母亲偏疼,在内在外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可是今日,母亲居然为了柳烟黛而惩罚他!过去十几年,母亲都不曾这般对待他!

他心里又恨又恼,隐隐还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但是他没胆子去怪责罚了他的秦禅月,只能在心里暗恨柳烟黛。

都怪柳烟黛这个女人,自从她来了,他就没有过一日顺心日子!还有他的白玉凝——白玉凝是那样柔弱的姑娘,以前在白府时就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从不曾与人发生半点争执,后来流落在外后,又过了许多苦日子,这样好的白玉凝,却因为柳烟黛,将被赶出侯府!

所以,当柳烟黛来到祠堂前送饭的时候,周渊渟隔着一扇门对着柳烟黛极尽嘲讽。

“你以为你装出来这幅模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做梦!若非是你,母亲怎么会赶走白姑娘!”

“你不过是个乡野来的泥腿子,母亲也厌你厌的很!”

“我迟早要休了你!”

那一阵阵声音从木槅门里面传来,带着切齿的恨意,如同一把锤子,声声将门外的柳烟黛的脊背凿锤下去。

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互相扶持的人,但他却一直厌恶她,恨不得把她丢到泥潭里踩死她。

四周的丫鬟们都能听见那木门后的怒骂声,她无地自容,只能含着两包眼泪落荒而逃。

周渊渟这样厌恶她,看来日后是一定要休弃了她的。

婆母能挡得住一次,难不成还能挡一辈子吗?待到日后周渊渟中举做官,定然是不会听婆母的话的,更何况,婆母本来也不喜欢她。

她被休弃的结局也改变不了。

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便觉得心如死灰,一路到赏月园去求见婆母、准备给婆母问安时,也是垂头丧气的。

——

柳烟黛到赏月园的时候,天色已是酉时,正近黄昏,这时候,秦禅月已亲自从库房中拿出来了一瓶毒药。

方才的薄雨已散,露出了半轮红彤彤的夕阳,落下粘稠流金的赤色光芒,将屋檐上的琉璃脊兽照的熠熠生辉,脊兽之下,回廊上正有丫鬟点灯。

落日熔金间,一抹夕阳落窗,秦禅月正借着窗外的斜阳光芒,仔细地将手中的毒药丸倒出来,拿出玉碾子,缓缓碾磨成粉。

这东西——她是给她的好夫君备下的。

上辈子,她的好夫君忠义侯周子恒背着她在外面养了外室,甚至生了孩子,她一落势,忠义侯立刻将她赶出家门,并外面养的外室接回来了,让她沦为笑柄,任由那外室欺压她,让她寒冬活活病死。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恨得胸口疼。

轮到了这辈子,她也不会让忠义侯好过。

若是换个旁人,可能会向跟忠义侯和离,只求一个一拍两散,但若落到秦禅月的身上却是不可能——和离什么和离!她若是和离了,过去那十几年的苦就白白吃了?被人傻骗了十几年,她怎么可能咽下这委屈?这满府的东西岂不是还要分忠义侯一份?想得倒美!

当初若不是娶了她,周子恒区区一个次子怎么可能越过嫡子去封侯?她才不和离,他们秦府没有和离,只有丧夫!等忠义侯死了,这整个侯府都该是她的!

她该从忠义侯手中讨回来,上辈子忠义侯要了她一条命,这辈子她也要忠义侯一条命,公平的很!

到时候,忠义侯死了,她再将那两个儿子撵出去,然后带着她的儿媳过上痛快日子。

她只要再受几日委屈、吃几天恶心,便可大获全胜了!

不就是演吗?之前周子恒是怎么演她的,她现下就要怎么演回去!

秦禅月只这般一想,手上碾药的劲儿便更大了,恰好珠帘外有丫鬟来禀,说世子妃求见,她铿锵有力的回道:“进!”

等柳烟黛低垂着头,恹恹的从门外行进来时,便瞧见了婆母拧着眉,咬牙切齿的碾药。

婆母生的好,年过三十,却依旧枝丫饱满,艳如三月桃李,白嫩嫩的指尖捏着一把玉碾,红唇紧紧抿着,不知道在碾什么。

瞧见婆母好似在忙,秦禅月到了嘴边的问安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秦禅月当时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瞧见柳烟黛那脸色,眉头便蹙的更紧,问道:“你这是什么脸色,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柳烟黛听见婆母三分冷七分厌的声音,顿觉心中一紧,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便开始哭。

“婆母莫要休了儿媳。”她哽咽着抹眼泪,道:“儿媳一定好好伺候您。”

秦禅月就见不得柳烟黛哭,看一次窝火一次,谁家的儿媳妇天天哭啊!她几欲拍案而起,又生生忍下,只咬着牙,道:“谁要休弃了你?我已说过,有我在一日,便没人能休弃了你。”

柳烟黛便抽噎着将今日在祠堂之事与秦禅月说了一遍。

秦禅月听了两句,知晓柳烟黛是被那几个嬷嬷撺掇着去祠堂前送膳的,便觉得心头火冒。

书海院那些碎嘴婆子们越发没有规矩了,竟是撺掇主子来了!

她当即一拍椅子,那张端庄艳丽的面上浮出几分恨,掷地有声的道:“一个嬷嬷的话,你也要当成圣旨去听吗?给他送什么东西,饿死算了!他又凭什么休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叔父与我自幼相识,这姻亲断不得,我儿子要休了你,我便换一个儿子!”

柳烟黛哽咽着点头:“是——啊?”

她昂起一张白胖圆嫩,哭的潮红的面,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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