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消磨竟然可以这样漫长,少年喉结滚动了几番,那把弯月刀还稳稳地挂在脖颈,踏入殿堂之前的事,如同前世一样悠远了。

“你是真的顾晟吗。”单宴宏再度强调。

顾晟承认,经历过那位少教主的恐吓训练,对于单宴宏发起的交谈,他不再那么恐惧。

情绪远没至无感,他额头不自觉落下汗珠,压弯了睫毛,挡不住他直面那双眼的勇气:“晚辈确是倚道门亲传弟子,顾晟。”

“好,好啊!”单宴宏仅是语气,都显得喜不自胜,刀也落了下来,“那你可知‘风雪回径卷’的后卷,书所为何?”

顾晟松了松僵硬的肩膀,他想象出面具后眉飞色舞的神情。

察觉退无可退,他的手因慌乱无处可放,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丝凹凸,是衣衫里层被遗忘的草纸团。

顾晟还没有拆开纸团查看过,已然懊悔莫及,回顾四周发现西角一帘白帷幔,从这里隐隐约约能窥见里面有一案台。

察觉到这是好机会,他假作由衷匍匐行礼:“单教主,晚辈能去那处,把风雪回径剑的招式,写下来吗?口头阐述自然不方便,或许文书便于保存。”

单宴宏乐得接受他的提议,焦躁地命令道:“你们两个,下去给他研墨。”

“遵命教主。”两位少女的步伐轻快,她们交错走来,站在顾晟左右侧。

被三束目光齐齐监视,他拂袖整理好姿势,略带为难提醒:“稍微离我远点,否则容易影响我的思绪,就记不全招式了。”

女弟子回身,同自家教主面面相觑,各自退了几步,一会把未用完的墨汁带了过来。

“给你,小兄弟。接下来可要好好写,知道么!”其中一位女弟子娇嗔,说话不忘给单宴宏使眼色,“若想搞些花招,我们教主不会给你好颜色看的。”

一系列示威并未得到少年的回应,那位女弟子觉得无趣了后不再讲话。

随着烛台蜡油一滴一滴滑落,玉片和瓷盘的碰撞之际,已过四分之一时辰,顾晟落下了笔,他没有写多少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写。

倚道门对顾晟不公,可“风雪回径剑”落入魔教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绝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葬送天夷山数千人的性命。

这种时候比起宣纸的空白,更令顾晟在意的,是要找到机会揭开纸团,他很相信柳如叙的指引,一定有在此破局的法子。

火焰灼烧着蜡烛,摇晃着倒影在他目色。每一个人,每一瞬举动,都被少年铭刻在心。

在这样的等待里,他的机会悄然到来了。

关衡还跪在地上,单宴宏陷入百无聊赖的境地,捻起茶盖在沿口滑了几圈,依旧没有下令让他起身的意思。

两名女子满脸司空见惯,这是玄渊教对人驯化的一环,关衡早把痛苦早融入血脉,忍耐成为了这里每一个弟子,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空荡的殿堂,回荡闷响。有人在敲门。

默不作声的女弟子最先到达声响源头,门缝才扯了一角,雨水就争先恐后地翻涌,地上的毛毯黑了一片。

雷电一甩,一身影若戏台的皮影,晃动着卡在门上,那个“皮影人”的发梢已经流透了雨水,下跪道:“四院掌事年远,参见教主。”

“年掌事,怎么现在现在来见教主啦。”女子接过年远递给她的线订蓝本。

年远紧凑地笑了笑,走前几步又是颤抖一跪,哆嗦地摩挲手掌:“少教主让我给教主残卷,咯,这儿是我整理好的,还请教主过目。”

女子马不停蹄地小跑,单宴宏倒是更等不及,从座跳起,四步腾空至门口。

顾晟来不及搞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趁单宴宏越过自己,迅速打开了纸卷,其上内容为: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诡道之枢在于未知。因败为成,可先谋众;化事为空,在于裹挟。

内容简短,不作太多说明。和柳如叙给他的印象无二,全然一副懂了便是懂了,没懂就去死的做派。

白纸黑字犹如一泼冷水熄灭了顾晟的心,他把纸团重新揉作一团,愤愤呢喃:“这家伙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吗。”

谋众,裹挟,说得轻易。

他心中一遍遍重复,扫过其余四人的后脑勺。

“就四个人,怎么谋……众。”说到这里,顾晟的心思忽而一动,眼神跟着那本蓝白秘籍去了。

拿到残卷的单宴宏不会止步于此,其不计人情更是在恶派里出了名,而今费尽心思为取“风雪回径剑”后卷,一定会期待风邪第二次发镖,附带下一份残卷。

顾晟要谋的,是远在天边未曾见面的风邪。

道,一条道照影烛火。

想到这里,他毅然决然地抬笔,写下了“风雪回径剑”后卷极其相似的“青剑书”,倚道门的两套功法,玄渊教的人看不出来真假。

其实他可以动手脚,写一份假的。

不,他要让单宴宏明白,修炼一本秘籍需要代价!

尤其是将正派秘籍和不知名秘籍共同修习的后果,魔教弟子面临的将是死亡。

大雪当日,他被赶出倚道门,一心向死才进入金水镖局,却看见镖头的脸红肿无比,显然是刚哭过。

顾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杨金水是为一堆死人流下了泪。

白骨已死,早化尘烟。杨金水没有为他们建立墓碑,而是选择在行路长途,将他们的尸体散播丛林。

“或许你可以给他们立个坟墓,把骨灰带回他们的老家。”顾晟问过杨金水这个问题,回答却让他意外。

“他们正是没有家,才到金水镖局卖命。谁会想在雪夜为了不知名的人,踏上只剩杀伐的旅途。”杨金水红肿的眼根更赤,明明是个粗壮汉子,语气早就哽咽,“我知道他们有的人,不分黑白昼夜习武。拿自己的钱财供养和他们一样的孩子上学,进大派。小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五派分割燕国土地的事,可我看……这样的社会更不公平。”

顾晟是杨金水口中的特权阶级,他对此没有发言权。能做的也就陪大叔喝喝酒,说出口的仅两字:“为何。”

而那一句,他记到了今天。

“垄断了学堂,科举里寒门哪个能干得过世家子弟!”杨金水白酒入肠,化不尽愁苦,“垄断武术,让天下人都习武,寒门没的是命啊。天才能进去,富人能进去。其他人呢,他们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没有吗!”

也许是因为在那夜饮下自己此生第一口酒。辛辣刺激口腔和舌根,一丝铁锈的余味,腥味和酒的余味太过相似,听着杨金水的话语,他真的分不清。

回到现在,顾晟蓦然写满宣纸,心跳如鼓地交给了女弟子,他看着,看着自己的命若轻羽,慢慢地坠到单宴宏手上。

这一举动,解放了地上的青龙,单宴宏一声令下:“青龙,把他带下内牢。”

关衡地上一抱拳,又行叩拜礼,抓着那根锁链两人重新行走于夜间寒风。

四周死寂后关衡再也按捺不住,低嗓怒吼:“你把后卷给他们了,你把后卷,给他们了?!”

顾晟不言,他们停在教主殿左侧小道,关衡按住他肩膀正色道:“顾晟,你到底有没有把柳如叙说的话放在心上。你知道内牢意味着什么嘛。你是柳如叙带回来的人,南雀院负责教派事务,但凡朱雀侍符青过几道程序,在单宴宏耳边说些碎语,你就能马上死,血肉难留,白骨无存。”

“他们还会需要我的,单宴宏还会需要,我就不会死。”面对急切地质问,顾晟并不惧怕,“难道这不能证明,我把他说的话记清楚了么。”

“你到底在想什么……”关衡不明白眼前少年,就像他不懂少教主的心思,关衡的手不自觉松开,察觉到了他和二人天然的屏障。

顾晟目光炯炯:“待我离开,你记得给柳如叙捎一句话,让他找机会提高单宴宏的警惕,引诱单宴宏亲眼看见覆几派功法前提下,学风雪剑后卷的危险。”

言尽于此,顺着这条窄道弯曲前行,顾晟都再也没有称得上恐惧的情绪。于他而言,最困难的就是如何糊弄单宴宏要的后卷。

玄渊教内的牢狱分为外牢和内牢,外牢主要负责外门一般罪行的弟子,内牢负责处理穷凶极恶的弟子以及拐入的人,他以为就此可以获得安定。

当他踏入内牢,看见潮湿的地下单间,黑铁隔成十几块的百张苍白面容,不安的情绪再次升腾,他们神情有的幽怨,有的惊喜,更多都是好奇。

顾晟的衣物被门口驻守的弟子褪下,在隔间被套上黑布袍,标志着他正式成为玄渊教的犯人。

隔间左侧有一人坐在桌前,头发乱糟胡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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