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门。

肩舆垂着厚厚帷羽,但在冰天雪地之中仍不甚保暖。

孟长盈以帕掩唇,咳嗽几声,怀里抱着手炉,手指尖还是冷的。

长信宫卿卫尉常岚快步过来,看了眼紧闭的肩舆帷幔,低声问仪仗前的星展:“太仆卿大人,今日可还顺利?”

星展抬手豪爽拍他肩膀,笑道:“自然顺利,宫中无事吧?”

常岚点头,姿态恭敬:“回大人,宫中一切安定。”

星展乐了,低下头去瞅他的表情。

“泽卿,说了多少次,你我同为长信官卿,讲话这么见外做甚?”

常岚还不待说话,肩舆上月台扬声道:“闲聊什么,主子还在外头冻着呢,还不快引队回紫微殿。”

星展瘪瘪嘴,对常岚古灵精怪地眨眨眼,小声道:“月台才是咱们长信三卿的老大呢,我可不敢惹她。”

说完赶紧跳回去,引队回了紫微殿。

殿中层层厚实帷幔,地龙火道早就烧得火热,一进殿吸气都是暖的。

孟长盈在小塌上坐定,面前是丝丝冒香的铜炭小炉。

她手指在铜炭炉上方热气中舒展开,眯了眯眼。这么烤着,满身寒意才驱逐了些,殿中的热乎劲对她正好。

星展月台一回来便脱了外袍,宫人也都穿得薄,不然怕是要热出汗。

月台把孟长盈换下来的大氅挂好,问道:“小厨房煨了羊汤,还有甜醴酪,主子可要用些?”

孟长盈摇头:“煮些汤饼来。”

月台应声吩咐下去。

星展脱了甲衣,挨着脚踏坐在孟长盈旁边,手在铜炭炉上烤得热乎乎,帮她来回搓着暖腿。

孟长盈低头瞧她一眼,没说话,只把腿略略分开些。

星展手上不停,嘴巴也闲不住:“主子,我也想吃汤饼,最好再来碗酪浆,别的不说,胡人酪浆滋味还是不错的。”

月台刚吩咐完回来,无奈道:“你早晨才喝了两碗,日日这么吃,也不怕吃成个圆乎丫头。”

“圆乎就圆乎,圆乎些没准我还能拉开两石弓,到时候吓死乌石兰烈那老贼,主子你说对不对!”

星展毫不在意地晃晃脑袋,鬓边绢花歪歪就要掉出来。

孟长盈靠着凭几,懒散半阖着眼,朝星展招手。

星展兴冲冲凑过来,孟长盈抬手扶正那朵桃粉绢花,慢悠悠道:“胡人用烈马强弓夺了这半壁江山,却不能用蛮力治理天下,拉一石也好,两石也好,多读书更好。”

星展摸摸脑袋,面露怏色,她一读书就犯困。

宫人端上热汤饼,孟长盈有一搭没一搭吃着。

星展也端着一碗,她吃得快,没一会就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正擦嘴时,孟长盈开口道:“北关军镇战报有一阵子没送来了,去查查怎么回事。”

星展来了精神,抚掌道:“对啊,万俟枭非要北上打这一仗争功,如今又抛下镇兵急赤白脸赶回来,我猜他要吃败仗!”

说着,她把碗往宫人手里一塞,拿起披风火急火燎往外赶。

“主子,我这就去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饭!”

月台笑骂:“去便去,谁给你留饭。”

话多的星展一走,紫微殿中安静下来。

孟长盈吃得慢,吃了好一会,汤饼没下去多少就搁了筷子。

吃过饭,她面色更倦怠,人在小塌上摇摇晃晃。

月台扶搭手扶着她,关怀道:“主子,可要稍事休息?”

孟长盈捏捏眉心,摇头道:“拿北关地图来。”

月台心中微叹,将地图笔砚一应书册备好,又为孟长盈披上毯子。

孟长盈拿起笔刚要落下,又回头道:“你去休息,一时半会用不着你。”

月台温柔笑着:“主子,这话我是不能应的,星展不在,主子面前总得有人候着。”

孟长盈看向殿中悄无声息侍立的宫人们……

她是冷淡性子,月台星展伴她多年,如亲姐亲妹,并不是寻常属下,抛却政事,大多数时候做主的反倒是月台。

眼看孟长盈不再多说,妥协低头翻开书册,月台便上前为她磨墨添茶。

紫微殿宫灯燃了大半夜。

紫宸殿宫灯也亮了大半夜。

那五十遍《说难》准时送到孟长盈案上,却并未被翻开。

翌日一早,万俟望照例来请安。

青玉案上香炉飘烟,摆着蓍草棍和笔墨纸砚。

孟长盈披发静坐于案后,一身白衣冷寂肃然,浑身上下只有胸前常戴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和伶仃腕间一只翠玉镯。

万俟望跪坐于下,发冠只半束,披在肩上的头发微微卷曲,让人联想到风过长草抑或水波海浪,都是些与皇城王庭毫不相干的生野东西。

隔着一层朦胧纱幔,孟长盈周身似盈盈有光,薄冷面庞垂目如悲悯神像,朝这苦难人间遥遥投来一瞥。

可如今世上,菩萨闭目,佛陀斩首*。

遑论你是入世谪仙,抑或世外逍遥鬼,在这漠朔深宫里,早就抽不开身了。

万俟望恶劣想着,面上却乖觉,微抬着下巴,也学着孟长盈的样子垂目看她,仿若只是少年人的好奇。

可孟长盈不看他,眼中只有那方青玉案。

她静思良久,方拿起蓍草,嘴唇无声而动,默念:

“假尔泰筮有常,某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与神之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手中蓍草来回蓍策,以余数为变,变占为卦。

几息之后,孟长盈提笔在纸上落字,沉思。

万俟望没怎么等,浑不吝开口道:“娘娘,今日可算出什么好卦了?”

“否卦。”

笔落笔架,孟长盈腕间玉镯微动,如一泓碧水柔柔流淌,无端占住万俟望的眼神。

“前几日让你看《周易》,可看得出名堂,否卦何解?”

万俟望神思回落,无言片刻:“……不交不通?”

《周易》本就集汉家之大成,等闲人等只能学个皮毛,要问万俟望深的,也真是为难他。

孟长盈淡淡点头:“不论懂与不懂,学书经典总要多看些,你年齿尚小,此时不懂,日后经得多了,便懂了。”

“小七受教。”

万俟望颔首应声后,盯着孟长盈收蓍草的细白手指好一会,又开口道:“想不到娘娘竟信蓍草卜筮,那漠朔手铸金人的占卜之法娘娘却又不信,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长盈手上动作微顿,不用抬眼就知道,万俟望聆听教诲的乖顺姿态仍在,但他不服。

不是不服此事,而是不服只能任她摆布。

“信与不信,皆在于我,我若是信,今日坐在此处的皇帝是谁。”

一句问话说成平淡陈述,孟长盈姿态轻描淡写,少年人偶有的不忿并不足以得到额外关注。

万俟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下,但终究还是克制住没有握拳,缓缓放松下来,手上金指环的温凉触感愈发明显,冲动的血液也慢慢安静。

他笑笑,眼里漫不经意,孟长盈总是不看他,他不耐烦装,只是如往常一般说套话。

“娘娘说得是,小七仰仗娘娘,敬爱娘娘……”

只说到这里,话竟被孟长盈打断。

“我无需你的敬爱,倒是很期待你的挑战。”

五年朝夕相伴,万俟望再清楚不过,孟长盈是怎样淡漠少话的人。

有时他们对坐一个时辰,都只是沉默无言。

在他人话未说完便打断这种事,孟长盈干得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万俟望先惊讶于这句抢白,才听到最后两个字——“挑战”。

真稀奇,这句话和抢白一样稀奇。

挑战在塞北传统漠朔部落里,是少年猎手向狼群发起的进攻,代表他已拥有成年男人的力量,从此需要向部落贡献出自己的勇气,同时索取到成年男人应得的女人、牛羊和金银财宝。

孟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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