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夫人的状况,也无法再赶路,荀野心疼,将杭锦书从地面抱起之后,送上寝房的罗帷中,用厚实的被褥将冻得肢体僵硬的杭锦书裹住,隔了一重棉被,将杭锦书重重一搂,下颌靠着她额头,柔声抚慰。
“好了。锦书别怕,无事了。”
杭锦书终于恢复了一两分知觉,在荀野怀中瑟缩地仰眸。
从这个狭窄的角度仅能看到男子低垂的下颌,他的脸颊上无一丝赘肉,皮肉肌理严丝合缝地贴着骨骼,显出锋利外朗的俊美。
火光一跃一闪,杭锦书的眼波也一荡一漾。
“南魏军呢?”
听到夫人询问,荀野抿唇,须臾,他沉声道:“夫人想看那贼首的尸体么?我一刀将他的脑袋削下来了,就停在外边。”
杭锦书最是害怕血腥,听说荀野将其枭首,吓得花容失色,但想到自己险些丧命在那贼人箭下,心情复杂,若非荀野赶到及时,她早已成了李貘箭下亡魂。
暗暗吁出一口长气,这惊魂的一夜终于至此终结,夜尽阑珊,暗室光晕明灭。
杭锦书望着荀野近在咫尺的面庞,轻声说道:“我虽受困于人,但夫君是北境军主将,怎好因我擅离职守?”
荀野抿住了唇不答。
杭锦书从被里探出一只手,将荀野的怀抱缓缓支开。
他不设防,也不阻抗,任由她将他推远。
恢复了平静的杭锦书,又成了那个知书达理、温婉端庄的杭夫人,她规劝着在这件事上误了全局的夫婿:“与苍州之战在即,夫君是北境军主心骨,不应该为了……因私废公,若再有下次,相信只要派遣援兵到来即可,夫君要坐镇帅帐,千万不要再轻易离开军营。”
荀野想到她说“下次”,心尖便是一颤,当即反驳道:“不会再有下次。”
他嗓音粗哑,但非常坚决,杭锦书正要说,万事皆无定准,怎知一定不会发生,荀野沉声道:“随我来的五百骑兵,全部跟随严武城,护送夫人回零州,这都是我的亲信,料南魏不敢再擅动。只要他敢抽调兵力,我一定大举进犯苍州,杀进长安。”
杭锦书便不说话了。
屋内的气氛变得凝滞,香荔举着火把靠向窗边,实在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杭锦书缓缓抬眸,看向仍然抿唇不语的男人,心感恐怕是自己说了煞风景的话让他不快了,但她的确是出于对军情的考虑。她并非不识大体的人,只为了一己私心便延误战机,如此岂不教跟随荀家得万千将士俱都寒了心?
战败可以东山再起,人心要是散了,便很难拾起,再卷土重来。
就好比她的心,碎过一回,便再也不可能复原如初了。
杭锦书不想让世人觉得自己只是个贪慕男女之欢的红颜祸水。
荀野看了杭锦书认真执著的眼神半晌,他笑了,苦涩地道:“谁不知道,我的夫人是位贤夫人?跟着我东征西讨,让夫人受累了,你的话我记得。放心,等安顿好夫人,我这就离开。”
杭锦书怕他答应得不情愿,凝定目光,又与他对视了片刻,想再劝说时,荀野抬起一只手,在她的发丝间揉了揉。
感受那股滑腻宛如丝绸缎子的秀发从指尖一丝丝流走,沙漏般,最终落尽。
他将她的秀发抚了抚,用粗糙的大掌来回地摩挲,发丝被捻得火热。
杭锦书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
荀野好像在下定某种决心,到后来终于眼一闭心一横,他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变得更粗哑了:“夫人,我去了。一路顺风。”
疾行而来,短暂重聚,甚至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荀野便只带着两名亲信折返营地,将剩下五百骑都留给了杭锦书。
季从之拎着李貘的人头伏在马背上,全身上下的热气到这时还没散,望着星夜之下身影随马背起伏,矫健倥偬的将军,他忍不住提醒道:“将军,你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荀野充耳不闻。
这伤无人在意。
他的马蹄扬得更快了些。
*
这一夜杭锦书也是横竖睡不着的,何况外头还横了那许多尸首。
其中一具无头尸身,是属于险些用箭射杀她的李貘的,杭锦书路过之时,还惊吓不已。
严武城没眼色,还绘声绘色地向夫人夸赞将军昨夜的骁勇无敌,说他提着一柄环首刀冲出去,照着李貘一刀就抹了脖子,李貘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双眼瞪得像铜铃,便被将军斩落马下。
这位在栖云阁的榜上排名十八,虽列为最末,但也是一流高手,竟死得如此潦草,撑不住荀将军盛怒之下全力一击,便身首异处。
严武城自以为是在为将军向夫人博个好印象,可看了李貘的死状,杭锦书却是饭都用不下了,吩咐人连忙赶路,去往荀氏的驿站。
严武城不声不响地骑马跟在夫人的车驾外头,看夫人一整日兴致恹恹,他忍不住撇嘴:“怪我疏忽失察,让夫人昨夜受惊了,要不是将军及时驰援,末将只怕要铸成大错,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去见将军了。”
他们这些沙场男子说话做事,不是人头便是人头,杭锦书脑子里满是李貘那鲜血淋漓被枭首的死状,胃里一阵难受犯酸,香荔递了一袋水给娘子喝了,也才好些。
杭锦书撩开车帘,看向严武城:“严将军,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严武城回道:“若一直这么平顺的话,再有两三日,即可抵达零州。”
好在接下来的这一段路,的确如严武城所说的平顺,也许是杭锦书这归宁的阵仗扯得太大,骑兵开道,武将同行,不知深浅的人也万万不敢得罪一下,何况这是荀氏的夫人,荀野说不好就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山头蟊贼巴结尚且没渠道,哪里敢去招惹。
道路坦荡,一路无阻,杭锦书终于顺风顺水地抵达了故土零州,入城当日黄昏,便到了杭氏府宅前。
杭氏上下早已接到了杭锦书传回的家书,知晓她踏上了归途,接到严武城派斥候传来的入城的消息后,杭锦书的父母兄长,以及族中的一众兄弟姊妹都赶来迎接。
数年不见,父亲的鬓角添了华发,母亲的眼窝也多了皱纹,彼此相见,虽近乡情怯,但实难忍住热泪盈眶。
父母子女之间纵然多年不见,但骨肉血脉相连,哪里会来的什么隔阂,当下便都抱作一团,泪飞作雨。
杭远之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跟着妹妹而来乌压压的荀家军,却没什么好话:“妹妹,才三年不见,你怎么黑成了一块炭?”
杭锦书从母亲怀抱当中抽身,眼波睨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这话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兄妹斗嘴,往大了说是在质询荀氏待她极薄。
严武城尴尬上前,抱拳拱手向一家人行礼。
这时孙夫人见状,手臂松开了女儿,腾出一只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脸上依旧难忍激动,但声音却逐渐冷静:“我女儿归宁,这次能在杭家待多久?姑爷怎么不见来?”
严武城拱手道:“将军正前往苍州与南魏交战,待夺下长安,定然亲自前来拜会。在此期间,将军夫人可在贵府长住。”
虽说他们这个姑爷与众不同,的确是人间猛将,他和锦书也是联姻,并无多大的情分,但成婚快三年了,他不放锦书回家,他们更是连姑爷的一面儿也没见到,此人委实是不像样。
原本当初让锦书去联姻——说是联姻,同和亲也没甚两样,孙夫人就是不同意的,族中的女儿那么多,家主偏生就看上了她这个宝贝疙瘩。家主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不过比锦书小了三岁,要配那荀野也配得,他非说锦书行事稳重,办事有章法,不会出格,比她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儿出色,如此一顶高帽子扣下来,没理也成有理了。
再说这个姑爷,出身寒门,是个伧荒武将,就是争得了天下,他那祖上卖草鞋的出身也让他们家为天下士族所不耻。他还霸占了她女儿两年多,迟迟不肯让她们母女相见,真是蛮不讲理,可以想见其人,也必然是个揎拳裸臂的野人。
不过当下母女重聚的欢喜盖过了那些耿耿于怀的怨气,孙夫人不冷不淡地向严武城道了一声“知晓了”,便改换笑颜,挽住女儿的手臂往里走。
杭纬在后,周全仔细地向严武城善后。
杭远之也虎头熊脑地随着母亲妹妹一同入门。
严武城虽是武人,但也不是傻子,不会感觉不到自己在零州备受夫人家中冷落,好在夫人终于回了家,他也可回营向将军复命了。
恐怕将军这辈子也没见到夫人这么高兴过,露出如方才母女团圆时那般的喜极而泣的神态吧,他若知晓了,应当也会放心了。严武城一日不敢耽搁,率军在杭纬安排的馆舍小憩一夜之后,即刻动身北上。
杭锦书与父母入了正堂,拜见伯父。
杭氏如今是杭况当家,当初也正是伯父,慧眼识英雄,在天下一应俊杰当中,一眼相中了北境荀家的荀野,做主将她嫁给了荀野为妻,从危如累卵的境地里挽大厦于将倾,扶着杭氏风雨飘摇地走到今天。
眼看着天下即将平定,是姓王的还是姓荀的得天下,估摸着就看着苍州这一榔头的买卖了。
大局未定,杭况心头的阴云就散不了,“荀家得了天下,我们就是座上宾,王氏得了天下,我们均为阶下囚,今日杭氏与荀氏联姻,便是系于一根绳上的蚂蚱,并非与荀氏泾渭分明便可以逃离漩涡,诸位若不想到了最后鸡飞蛋打,就要对荀家军恭敬一些。”
被伯兄训斥,孙夫人脸色不悦,隐隐有些气愤。
杭纬早已巴结而来,连连点头应是:“是。我已安顿诸位将军下榻馆舍,今晚还教人多添一些褥子和炭火过去,数九寒天,不可冻坏了远道而来的军士。”
见他还算知晓些道理,杭况也就不再计较二房今日对严武城的失礼之处,转而问起杭锦书:“荀野可曾说过,他打南魏这一战有无胜算?”
霎时花厅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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