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到底接了过来, “曹同志,谢谢您先前帮忙去曲水县看我家孩子,感谢您的厚谊。”她心里知道, 这事其实和曹云钊没有关系。

这一通电话,只是许呦呦在走投无路之际的不得已而为之。

对面的曹云钊已然从外甥女的三言两语中,窥探到了事情的大概面貌, 沉声道:“秦同志,对不住, 当年的事, 是我们曹家不对, 让你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我们曹家愿意给出赔偿, 或者您这边有什么要求, 我们一定会尽量满足。”

秦羽淡淡地道:“曹同志,我们家这么多年的情况, 您也是大致知道的,我和九思都不想要赔偿,什么样的赔偿, 能弥补我们骨肉分离十一年?能化解我女儿小小年纪落入人贩窝里的恐惧?曹同志, 当年这个孩子只有五岁,就是农村里没有读过书的人,也尚且知道‘稚子无辜’这个道理。”

曹云钊哑口无言, 说这么几句,已然是他舔着脸了, 但是这是她亲妹子,他这个做兄长的,要是不出头, 他妹子大概是要被离婚的。

妹妹嫁入许家以后,已经多年没有工作,完全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再者,呦呦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如果这个节骨眼,妹妹的事闹出来,势必会影响到呦呦。

这个外甥女,是他一直看好的,就是为了呦呦,这一茬烂污包,他也只能接下来。

想到这里,曹云钊硬着头皮道:“我们确实昏了头,做下如此畜生不如的行径,秦同志,请您看在怀安和呦呦的份上……”事实他否认不了,现在只能和秦羽打感情牌。

但是事实证明,他完全低估了秦羽这次的决心,甚而接这个电话,秦羽也是有目的的,她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让曹云霞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秦羽打断了他的话,“曹同志,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对待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们不说姻亲关系,单就事论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和你家有什么冤仇?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怎么忍心,对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曹云钊沉默良久,终究开口道:“因为先前云霞流产过一次,那次是因为孩子在院子里叫唤,把她吓到的缘故,后来呦呦被汽车撞伤,也是因为带妹妹去买糖果的原因。”当年的事,他确实是知道一点的,病榻上的妹妹每天在他和妻子耳边念叨,觉得二房的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克星。

他当年还劝过妹妹,没必要和一个幼童计较,而且怀安只有九思这么一个兄弟,俩家应该守望相助才对。

但是妹妹不听,只说她怀孕不易,他和妻子没办法,又怕说多了,刺激了她,对她孕相不好。

至于公安来访的事,他当时去医院给呦呦送饭了,回来才听妻子提起过。当时就说妹妹做得不对,但是当时妹妹的状态越发差,冷冷地说:“如果我这胎能保下来,她就能回来,要是保不下来,她也不应该再回来,这是她的报应。”

他和妻子都觉得不寒而栗,匆匆辞了许家。

今年再接到怀安的电话,说有这个孩子的消息,就在杭城曲水县的劳动大学,烦请他跑一趟。

他思虑良久,觉得这事,他若是推辞,明面上就有些不近人情,还是去了一趟。

时隔十一年,再见到这个孩子,他是羞愧的,甚而不敢和这孩子说一句话。

良心也迫使他,无法再对许家说谎,老老实实地告诉怀安,孩子确实和秦羽长得很像。从曲水县劳动大学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提着心,觉得当年的事,或许会随这孩子的回归,而重新被翻出来。

一周以后,许家那边都没有动静,正当他以为,云霞躲过一劫的时候,呦呦的电话来了。

此时,对着电话那头的秦羽,曹云钊恳求道:“秦同志,我知道这事是我们曹家丧了良心,但是怀安和呦呦是完全不知情的,请您不要牵连他们……”

秦羽却没有耐心再听曹云钊的絮叨,“请问,当年谁给我的女儿,一个机会了?谢谢你的如实相告。”接着就“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转身和曹云霞道:“大嫂,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竟然将落胎的原因,归在一个五岁孩子身上,我也无法理解,明明是呦呦私自带着小花花去了东门大街,你竟然还能将呦呦被撞车的原因,归在小花花身上。”

听母亲说到这里,许小华垂了眼眸,轻声开口道:“大伯母,当时在东门大街上,你是看到我的对不对?我看到了你,我让你带我去医院找姐姐,你没有带我去!”

许小华的声音很轻,可是听在曹云霞耳朵里,就像魔音一样刺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许小华,“你记得?你不是说你发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她想不到,许小华竟然还记得!

见许小华不言语,曹云霞忽然冷笑道:“你这次回来,就是故意报复我的对不对?你果然是我的克星,我俩个孩子都是给你克没的,俩个孩子都是给你克没的!”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许小华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只是梦过那个场景,我刚到人贩子窝里的时候,问人贩子,‘不是说,带我去医院找大伯母和姐姐吗?’”

她现在再想起

来这些事,已经没有上午刚得知的时候,有那么大的触动,所以叙述起来,语气也很平缓,但是沈凤仪却一下子怒火攻心,冲过去甩了曹云霞一巴掌。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们许家哪里对不住你了,就是你带来的这个女儿,我老婆子哪一点亏待了?你说,我哪一点亏待了?你怎么敢的?”

沈凤仪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大儿子的鼻子道:“许怀安,你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娶了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女人,害得我小宝儿多苦啊,你以后有什么脸面面对你弟弟,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又朝着曹云霞骂道:“就你也配生我们许家的孩子,你这种烂心肠的女人,哪个孩子敢投胎在你的肚子里,你还有脸怪我的小宝儿?这不是你自己做的孽吗?你做了这种孽,你还敢想着生孩子?老天爷除非瞎了眼睛,给你这么大的福报!”

老太太这一巴掌,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曹云霞的脸立即就肿了起来,本来还叫嚣着的人,被婆婆的一巴掌彻底打懵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完了,她和许怀安完了。

许呦呦从来没见过奶奶这样,颤着声喊了一声:“奶奶!您不要吓我!”

沈凤仪流着眼泪摇头,坚决地道:“不,呦呦,我不是你的奶奶,我不认可你妈妈做我的儿媳妇,你是你妈妈的孩子,当年小宝儿比你还小,她才五岁,你妈妈故意把她搞丢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进了人贩子窝,都不和家里说一声,多狠的心啊!她这样对我的小宝儿,我为什么要爱她的孩子?”

话是这样说,这么些年,老太太对许呦呦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她也是真心将这个大儿媳带过来的继女,当自家的孩子,看着她成长、进步,看着她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学生,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家人的骄傲。

她甚至还盘算着,以后就算孩子出嫁了,也给呦呦留一间房间,让她在婆家有底气。

她自问,她对得起曹云霞和这个孩子,可是曹云霞是怎么对他们许家唯一的骨血的?

沈凤仪完全不能接受,她现在要是还疼曹云霞的孩子,那她家小宝儿多可怜啊!

许呦呦顿觉五雷轰顶,一下子就急得哭了起来,“奶奶,奶奶,你不要我了吗?”

沈凤仪却逐渐冷静起来,“呦呦,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我疼了你十二年,小宝儿呢,我还没有疼她十二年。”

许呦呦又喊了声:“爸,爸!”

许怀安听着母亲,字字锥心的话语,心里又愧疚,又痛苦,哑声道:“妈,这事和我也有关系,是我没有看好云霞,没有在她小产后,及时疏导她的心情,让她把过错推到了一个孩子的身上,是我治家不严,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祸事,妈,您要骂要打,就打我吧,是我的问题。”

是他的问题,即便云霞在他跟前诋毁、打压了小侄女几回,他也只当云霞不过是有些小心思,是因为多年来没有怀上孩子,心气儿不顺的缘故,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枕边人能疯狂到这个程度。

一家人正闹着,曹云霞忽然身子一歪,向旁边倒过去了。

许呦呦立即吓得,也不敢哭了,忙喊着:“妈,妈!你怎么了?爸,怎么办呀?”

饶是这时候,脑子里像有无数鼓声一样,额头不断冒冷汗的许怀安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探了探妻子的鼻息,然后交代女儿道:“呦呦,我先带你妈去医院,你收拾几件衣服过来。”

又朝母亲道:“妈,云霞估计受刺激太狠了,我先带她去看看,等我回来,再向您和小羽请罪。”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把头扭了过去,默默地想着,从今以后,她怕是连这个儿子都没有了。

等大房的人都走了,秦羽扶着老太太坐下,安抚她道:“妈,您也不要气很了,小宝儿现在回来了,以后还要您多盯着看呢!”

老太太点头,“小羽,是怀安他们夫妻俩对不起你和九思,对不起小花花,妈还没有老糊涂,老大媳妇那心思就和毒蛇一样,小花花不能再和他们住一起了。”这样恶毒的人,难防她不会再起坏心思,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羽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妈,我带小宝儿出去租房子住吧!”

老太太摇头,“不,该走的是他们,作恶的是他们,我还活着呢,这个家轮不到许怀安作主,他护着他的妻子,我也护着我的孙女。”

她没有用“小孙女”,这是已然将许呦呦排除在许家子嗣之外了。

秦羽沉默了一会,道:“他们毕竟是长房。”

老太太却轻轻嗤笑了一下,“小羽,这个房子还在我的名下呢!和曹云霞、许怀安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露个底,这房子以后是要留给小花花的。”

说着,又拉过孙女的手,“小花花,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旁的事都不要管,你想学习就学习,想工作就工作,家里都随你,奶奶现在想着,学历算什么,工作算什么,再好的学历,再好的单位,没有人品,该是混账还是混账,该是畜生还是畜生。”

她长子那么高的学历,那么高的位置,还不是瞎了眼,给家里娶个祸家精回来。

许呦呦毕业于京大,该昧着良心,帮她妈妈蒙

骗家里人的时候,不还是蒙骗。

她算是看透了,这俩个是非不分的人,还是选择了曹云霞,那她这个老太婆何必还在意这些不相干的人?

许小华道了声:“谢谢奶奶!”

老太太把孙女搂进怀里,轻轻喟叹一声道:“是你伯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和爸爸,让你那么小年纪,受了这么多的苦,奶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不好受,她曹云霞怎么就忍得下心来?”

又和秦羽道:“这事,你也别瞒着九思,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夫妻俩敢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说,许怀安护着他的妻女,就不要怕他自个的亲弟弟怨怼。”

秦羽没想到婆婆这样护着小花花,一时又感动又难过,“妈,是我们让你为难了,这是我们和大嫂的事,您是九思和我的妈妈,也是大哥的妈妈,您做您的,不用管我们。”

沈凤仪却不认同,“话是这样说没错,那先前,曹云霞那样欺负小花花,你怎么忍着?还不是想的家和万事兴,不想抹了怀安的脸面,不想坏了怀安和九思的兄弟情分?你顾及到了手足之情,她曹云霞但凡念及过一点,也不会对小花花下这样的狠手。”

老太太的脑子很清明,漠然地道:“她曹云霞做在前面,就不要怕我们做在后面。”

先前呦呦私自把小花花带到东门大街上,以至于小花花走丢了,秦羽都想着,呦呦也不过是个孩子,没有和曹云霞计较,曹云霞竟然还有脸来害小花花。

这样毒的女人,她光是想到,都觉得不寒而栗。

又和小儿媳道:“如果你大哥不和她离婚,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了。”又叹了一口气道:“就是离婚,这个女人也是他招进门来的,他欠你和九思一辈子,欠小花花一辈子。”

老太太现在回过味来,她就是对曹云霞太好了,让这个女人以为,自己可以在许家为所欲为。就是呦呦,她也不会认了,她心疼这个女人的孩子,谁心疼她的孙女儿?

**

友谊医院里,曹云霞缓缓醒过来,发现外头天已经黑了,自己好像在病房里,床边坐着的呦呦像是正在发呆,一脸憔悴,眼眶红红的。

曹云霞轻轻喊了声:“呦呦。”

许呦呦愣了一下,抬头一看,见母亲醒了,忙道:“妈,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曹云霞摇摇头,让女儿给她倒一杯水,才问她:“我怎么到医院来了?”

许呦呦低声道:“你当时可能情绪过于波动,晕倒了。”说到这里,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妈,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医生说你怀孕了,大概有一个半月了。”

曹云霞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那孩子还好吗?”

“妈,才半个月呢!”

曹云霞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怀上孩子了,轻声道:“呦呦,这个孩子来的太及时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许呦呦就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确实及时,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想,爸爸大概率是要和妈妈离婚的,可是现在妈妈怀孕了。

爸爸素来心肠最软,她和妈妈好好说说,爸爸大概还是不会就这么抛弃妈妈的。

曹云霞环顾了下病房,没有看到许怀安,还有些不安,“呦呦,你爸呢?”

“去食堂打饭了。”许呦呦望了望妈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妈妈,你干嘛要做这些呢?妹妹当年那么小。”

曹云霞捏着水杯,冷冷地道:“她是我们母女俩的克星。”

许呦呦无奈地道:“妈,她当年只有五岁,你应该明白,这怪不得她的,先前弟弟月份那么大,流掉的时候,可能让你伤了身体,这和小花花没关……”

许呦呦正说着,就见妈妈忽然脸色铁青,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许呦呦心里一跳,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那个弟弟的事,爸爸根本不知道。那也不是爸爸的孩子,是她生父的孩子。

低声道:“妈,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你现在身体要紧。”

曹云霞没有理会女儿,默默地喝了一口水,就把杯子递了过去,“医生有说,我这一胎要注意什么吗?”

许呦呦木木地道:“要多休息,注意饮食,避免情绪波动,还说你是高龄产妇,孕早期尽量多卧床。”

“呦呦,我睡一会,你爸爸来了,你再喊我。”

“好!”

许呦呦怔怔地望着妈妈,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这些事真得是她的妈妈做的,在她心里,她妈妈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亲爸把她们母女俩抛弃,妈妈也没有扔下她这个拖油瓶,在到许家之前,她们的日子真的很苦。

她妈妈本来是家里的幺女,十年代末考入了川省化工学院的农产品制造科,入校不久就被一位多才多艺的男教师追求,大二那年,俩人偷尝禁果,有了她,于是俩人就匆忙结婚。

她五岁那年,妈妈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她当时已经有记忆了,经常摸着妈妈的肚子问,“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她爸总笑呵呵地说,肯定是弟弟。

但是那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爸爸老家的亲友就找了过来,并带来了一个中年妇女

和俩个孩子。

那个时候,妈妈才得知,原来她的爸爸早就在老家结过婚,并且还有一群孩子。他和妈妈结婚以后,因为开销越来越大,寄给老家的钱就越发捉襟见肘,老家那边的妻子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带着俩个大些的孩子来找爸爸。

爸爸的原配妻子,看到爸爸和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非常气愤,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哐哐”地砸了个遍,最后犹不解气,闹到了学校领导那里。

那时候虽然还是民国时期,但是对教师的师德师风看得看重,爸爸抛弃槽糠之妻的事情,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很多女教授给那个原配妻子出头,说要把爸爸这样的败类赶出学校。

不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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