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上虞连轴转忙得是在太久,直到将战舰一一检阅完毕之后,穆祺才有心思检查这新一波偏差值刷出来的历史回响,然后毫不意外的红温了:

——真正是混账东西,一个外国人怎么还这么喜欢写日记?!

可以说,儒望这过剩的表达欲完全破坏了穆祺的计划。这几天他忙上忙下四处打点,就是要有意封锁上虞的风声,试图将历史扭曲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一个无辜、天真而柔弱的勋贵子弟,在茫然与恍惚中被推入强敌环伺弱肉强食的战场,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天下动荡之际不得奋起反击,并在诸多忠臣义士贤者高人的助力下挫败了龌蹉的野心,获取辉煌的胜利——多么热血积极的王道剧本!多么经典高明而永不过时的戏剧结构!多么回环曲折而引人入胜的编排!

——当然,这种安排与真正的事实相差得可能有那么一点远。但穆祺对此早有规划。上虞事件其实保密程度相当之高,无论开战前后他都是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散播出去的信息其实极为稀少,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自己人能够参与到核心决策之中。而这些人中,无论海刚峰还是戚元靖,人品都完全可以信赖,绝不会泄漏关键的情报。这样一来,可以流传到后世的史料就基本全掌握在了穆国公世子手里。只要春秋笔法稍作修饰,那还不是想造什么人设就造什么人设?从文献到物证全是穆祺的手笔,就算后世的历史学家抠破头皮,也休想还原出什么真相。

一切都计划得这么完美、这么妥帖……直到他遇到了这该死的、表达欲过剩到无法自控的大嘴巴西洋人!

——做生意就做生意,好好的资本家金融家吸血鬼路灯耗材,就怎么管不住你那张破嘴呢?

而最要命的是,就算发现了儒望的小猫腻,穆祺也拿他没辙。这种高级合伙人的信任是很难建立的,总不能为了一本几百年后才被发现的无聊日记翻脸;至于警告儒望不许泄密什么的……指望这种角色能够毫无约束力的承诺,那委实是想得太多了。

不过,往好处想想,从天书的历史回响来看,儒望的泄密还是有那么一点底线的;整本日记大部分都是在蛐蛐穆国公世子本人的古怪举止,没有怎么提及世子与他之间最隐秘、最可怕、最不可示人的交易。否则历史学家们面临的迷惑诧异乃至不可示人的恐怖

,恐怕还要更翻上几个数量级。那所谓的《儒望日记》嘛,或许就得改成《震惊!小白花穆国公世子不为人知的二三事》之类了。

而世子与儒望所做的交易,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南洋与天竺的贸易日渐兴盛,每年往来的银两怕不是有数千万两。这么多的白银运来运去,彼此度量衡又不一致,做生意时也是不小的麻烦吧?如果有人能居间统筹,用一种可靠的、有公信力的货币来统一整个亚洲的贸易,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这句话非常之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闲谈时无意间提起的一件小事。但儒望却沉默了。

“……我不太明白世子的意思。”

默然许久,他低声开口。

“不,你其实明白我的意思。”世子淡淡道:“儒望先生,难道我的话有什么歧义吗?”

没有歧义,非常明白,非常显豁。但正因为明白显豁到了根本无法误解的地步,儒望才骤然生出了不可遏制的恐慌。以至于一瞬间之间大为失态,竟尔言语不得。

统一货币,统一市场,借助垄断的货币来控制垄断的贸易。这是地理大发现以来,顶尖金融家们孜孜不倦数十年的宏伟目标,而其中所隐匿的远大图谋,亦可以一言蔽之:在大航海时代,控制了国际货币就控制了国际贸易,控制了国际贸易则等于控制了大半个世界的物资流动、金钱往来,产业发展。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如果真能做到这一步,那所收获的就简直不是“利润”两个字可简单形容的了。

所以,以儒望这几日以来磨砺出的精神强度,居然都愣了片刻,才慢慢开口:

“这恐怕不是我们可以妄想的。”

“为什么呢?”

你猜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儒望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开口:

“……关于这一点,欧洲很多银行家其实已经有过设想了。但他们都没有作出什么结果。”

永远不要低估金融家们在专业领域的素养。当地理大发现风起云涌,第一波全球化的浪潮箭在弦上之时,早就有弄潮儿乘风口而青云直上,敏锐察觉到了时代涌动的风向——一旦经济联系日渐紧密,各国货币及度量衡的冲突就必将阻碍蒸蒸日上的贸易,到了这个

时候一种全新的、统一的、可以通行于世界的国际货币就成为了新时代的必需品。

当然

——在这种级别的机遇前你要谈什么斤斤计较的银子谈什么几百万上千万的蝇头小利那都只会让懂行的觉得小里小气。

控制了货币就控制了世界这是欧洲的金融集团们很早就明白的真理。

不过也正因为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推动统一货币的操作反而举步维艰处处都是障碍。说白了扫平贸易壁垒当然很好自由市场当然很香;但如果能控制世界贸易的印钞机真的被打造出来了又该归哪个国家享用呢?

总不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吧?

利益纠葛彼此敌视一大群利益集团拼了命的互相扯后腿事情当然一件也办不成。如果以史实而论恐怕还要等到带英完成工业革命后国力大进靠着铁拳将欧陆列强挨个痛打一顿才勉强底定了英镑天下至尊的地位。而现在嘛……你总不能指望儒望靠嘴炮说服欧洲的各个帝国吧?

所以这种事属于心向往之身不能至无可奈何而已。儒望难道是不想吗?人家做不到嘛!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海商的言外之意但依旧没什么反应:

“泰西各国国力强盛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我们也并不谋求在欧洲的地位嘛。只要能在南洋把统一货币的架子先搭起来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也是我们呼吁各国共同开发南洋的用意所在。”

在与葡萄牙达成了所谓“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原则之后世子已经敏锐察觉到了欧洲力量的变化。欧陆各国的实力当然强劲但跨越千里万里茫茫大海之后能够投送来的力量已经是强弩之末顶多能欺负欺负东南亚不成气候的小国而已。所谓以逸待劳以主欺客;在相对力量的对比上如今的大安

实际上是有优势的。

但儒望明显不这么认为:

“南洋是贸易要道,聚集着大量的海军——

难道有把榔头全天下都是你的钉子不成?这么多海军应付得过来么?

“这一点我们当然也有考虑。世子打断了他:“所以对火箭的研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儒望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两年之内,我们就能研究出飞玄真君五号,可以在船只上随时安装随时发射,就连文盲都可以操控的火箭。

儒望忽然不说话了。

他左右看了一回,反复确认周遭的情形,如此踌躇片刻,终于低低开口:

“……真的?

“儒望先生不相信我吗?

如果在一个月之前,面对如此无礼而接近于狂妄的表态,大概海商都只能闭口不言,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但现在……现在,历经上虞一次大战之后,儒望已经没有那个怀疑的胆量了。

——可是,即使有先前种种的奇迹做铺垫。这一回的惊吓仍然极为刺激,刺激得儒望嘴唇都在颤抖。火箭由陆地转至海洋或许只是一个技术上小小的变化;但对于整个战场局势而言却无异于惊涛骇浪天翻地覆——仅仅只能在海岸发射的火箭不过是出奇强劲的岸防利器,只可防守不可进攻;但如果把这玩意儿顺利搬到了船上……

妈呀,谁能挡得住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一轮齐射的赫赫神威呀?

要是这种东西真被研究了出来,南洋与天竺立刻就要变天了!

儒望缓缓的,慢慢的吸了口气。

“请不要紧张。世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语气极为和缓:“我们一向热爱和平,擅长用真理说服别人,绝不会擅自动用暴力。

儒望的脸木了。

“我对国际货币所知不多,仅仅只是从泰西高人的言谈中知道过一点皮毛而已。世子和颜悦色:“不过,在火箭技术实验成功之后。推行统一货币的条件就算齐备了吧?

他指了指儒望,又指了指自己,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所谓国际货币能够强行推广的基础,各门各派的理论众说纷纭,但以欧洲金融家多年实践的经验来看,其实条件并不算复杂。首先是要有一个强劲的制造业基础,保证市场充足的

物资供应;其次是壮盛强大的暴力,可以痛扁每一个阻止你搞自由贸易的保护主义匪徒;最后嘛,则是恰到好处的金融服务——为客户提供借贷、融资、担保,大大削减了交易的难度,为一切跨国贸易扫清障碍。

……而现在,一切条件的确都已经齐备了:天生的制造业圣体、所向无敌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从刀枪里滚出来久经考验的狠毒金融家——强强联合取长补短,彼此促进彼此激发,左脚踩右脚连环飞升;数十年来欧陆金融集团梦寐以求而终不可得的康庄大道,此时似乎已经显露出了一点光芒。

这一点微光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儒望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

“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是吧?”世子轻轻道:“想一想它的收益,儒望先生。”

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印钞机,掌握了货币就等于掌握了一切——用印钞机印钱的买卖确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哪怕只是过程中分润一点,都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巨大收益!

如此巨大的收益,儒望当然不能不心动。但到底是多年磨砺的大商人,他心动犹豫片刻,还是缓慢开口:

“……即便如此,世子为何一定要选择我们呢?”

在推行国际货币的三个条件中,金融恰恰是最简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论上说,世子完全可以踢开儒望再换新人,或者干脆在中原内部自己培植出一个可靠的金融机构,将整块蛋糕一口吃掉,丁点碎屑都不留给外人。

他可不相信穆国公世子是那种温良谦卑体面大方愿意时时刻刻想着合作伙伴的道德完人。这种人突然表现出奇特的宽和与大度,当然让人止不住的心生警惕。

事实上,儒望的这点怀疑的确是正中靶心。世子只是听得一句,脸色立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是啊,他为什么还要巴巴的找人合作,分这块无大不大的蛋糕呢?

儒望的猜测是相当合理的。穆祺筹划许久苦心孤诣,当然不想给欧洲的银行家们做了嫁衣裳;但思来想去反复推敲,还是卡在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上:

……大安朝廷,有处理金融问题的能力吗?

如果说几百年沧海桑田,军备废弛朝政荒怠海防软弱的锅都可以扣给后世不肖的子子孙孙贪官污吏,那么金融崩溃这口大锅

就是推不脱也甩不掉只有让高祖太宗两位老祖宗老老实实的背好。

当然五千年以来重农轻商历代王朝在金融上都不怎么在行。但抽象到高祖这个地步的那也算是古今罕见之至可以在史书上大书一笔的——高祖即位初期钱法混乱民间几乎到了以物易物的地步;高祖皇帝体察民情决定印刷宝钞充作货币纸币铜币齐头并进疏解民间的困局。印刷纸币这种事北宋南宋都有尝试但总的来说民间认可度并不算高往往持续个十几年就会贬值大半不得不紧急更换新钱只能算临时的救急措施而已;这一点上下都有充分的预期。

但大家谁都没有想到高祖皇帝的操作比两宋更猛上千倍百倍不止:纸币刚一出笼高祖立刻将官员的俸禄与赏赐全部改为了纸钞然后贴心的发布告示宣布此后一切交易都要用纸币进行只除了一项例外。

哪一项呢?缴税。

简而言之朝廷发钱发的是纸币你给朝廷纳税却必须是白银铜钱和粮米。可朝廷收税又为啥不要纸币呢?下面的官员不是蠢货当然立刻反应了过来——因为在高祖皇帝眼里这些钞票就是一张擦屁股的纸随时可能会被抛弃嘛。

后续的发展亦不出所料在意识到了皇帝真正的态度之后纸钞的信用迅速崩溃十几天内价值狂贬数千倍一百贯的钞票只能买两粒米超额完成了两宋的目标大大树立起中国金融史冠绝古今的标杆直到被另一个南方政权超越为止。而信用一旦崩溃便再难重树大安的金融财政体系亦随之江河日下终于到了现在万难挽回的地步。

棍棒打不垮经济规律;暴力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终究不是万能——高祖皇帝用了一辈子反复折腾到底是雄辩的证明了这两个规律。

……所以吧你与其指望当今飞玄真君基因突变人性大改突然觉醒出他朱家历代祖宗都没有过的能力懂得谨慎自持小心保守尊重经济本身的规律还不如指望改朝换代天旋地转能有一群懂金融的人上来办事。在这样一群人出现之前恐怕是指望不了什么经济领域的重大革新了。

这就是王朝骨子里的底色

得越多越是心惊胆寒不能自已:以大安这种破烂体制屎山代码重重叠叠bug套bug的体系别说是妙手回春搞一个复杂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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