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惊雷急雨说来便到。

好像只是转眼之间,一场泼墨一般的暴雨就降临在了这长安地界上。

院落之中半池荷叶,顿时被滚珠落雨拍打得七零八落。

李勣往窗外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呼出了一口气:“果真是要变天了,把窗关上吧。”

同在此地的李勣次子李思文听得出来,父亲所感慨的,可不仅仅是今日的天色,也是这长安城中的时局。

他一边伸手拉回了窗扇,一边转头问道:“那么,父亲觉得,这个变天到底是好是坏呢?”

李勣有一阵子并未答话。

在他半边隐没于烛光中的面容里,还能看到一种深沉锐利的将领风姿,但在他微微叩击着面前长案的那只手上,则已尽显风霜之色。

李思文本以为,父亲这等并不答话的表现,是觉得此事乃是妄言朝政,即便是在家中谈及也需小心谨慎,却已忽然听他说:“我总不会觉得,另外一条路就是对的吧。”

李勣不喜欢让自己走进死胡同里。

在正面无法思量出个结果的时候,就从反面来看好了。

比起那个可能未知前路的变天,起码另一头要危害更大。

眼见长安尉与左奉宸卫联手冲入皇宫的那一刻,李勣真是既惊且怒。

别管对方是否真因护驾缘由才有此冒犯之举,在他们做出此事的时候,便已将天家尊严置之度外了。

这长安城中明明还有重臣坐镇,亲王在侧,他们有不知多少种办法,让自己以更为体面且遵循臣子之道的方式获知宫中情况,却偏偏选择了一旦事成最能保住他们利益的一条。

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先帝开了个好头,却也开了个不太好的先河,也终究没能在他在位期间将此前数百年里“君主迭代而世家长存”的局势扭转过来,让这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只要看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便会奋不顾身地朝着这个可能性上扑过去。

但李唐若想绵延国祚,却显然需要打压这等不正之风。

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将在朝政上出现的转变,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罢了,多想无益,看看明日朝会的情况吧。”

此事涉案人员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职,李勣相信陛下

不会拖延时间让其影响力发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恐怕真要有转变的话明日就能见个分晓了。

但在第二日这个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莱宫外预备参与常朝的诸位大臣却先收到了个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这是怎么了?”李勣见众人各自摸不着头脑唯独昨日被包围了宅邸又被请进宫中详谈的许敬宗面色不变便走过去低声发问了一句。

见问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国公大抵是得到过告知许敬宗示意他走到一边避开了其余朝臣的耳目这才说道:“昨夜宫中出了件大事估计也就只能瞒得住一时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英国公若要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请您一道做个从中说和之人。”

李勣眉头一挑不知道这怎么就牵扯到了说和之事上。

就听许敬宗抖落出来的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不那么赶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阳公主因为记挂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结束了与临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岭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赶回了长安结果才到府门口就听到了驸马谋逆下狱之事直接就往宫中来了。”

“昨夜的暴雨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甚至不顾侍卫的阻拦带着佩剑闯了进去。陛下原本不想见她一来因为病体欠佳二来也是怕城阳公主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剑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是陛下若不见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这么一搞谁还敢阻拦呢?他们也只能将人给带到御前去。

李勣问:“后来呢?”

许敬宗无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阳公主也不说什么她要给驸马求情只问陛下他已经逼死了一个妹妹了难道还要再逼死第二个吗?若是先帝还活着的话

李勣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李唐公主大胆但没想到能如此大胆。

城阳公主这是当真敢说啊。

陛下的另一个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显然已是认定了驸马苛待于公主直接杀了驸马为公主陪葬太医倒觉得是新城公主本身体弱的缘故。结果城阳公主还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头上。

想想倒也是能说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父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谋逆罪成立后

或许在城阳公主看来小妹新城公主的忧郁心病便是自此而来。

但其中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难保这其中不是城阳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遥想了一番当年的李承乾谋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将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与薛瓘已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还是在长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听到驸马下狱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现。

何况谋逆之罪虽然牵连不到城阳公主身上但从来都是父子连坐的以年龄十四岁为分界线大于十四岁的全被处以绞刑。

若是李勣不曾记错的话城阳公主与薛瓘的长子薛顗今年十七岁恰好在这个范围内。

如此说来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迟疑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许敬宗答道:“陛下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东郡夫人与薛元超难道他就不想保吗?”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东郡夫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嫔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师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与李治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

薛元超的父亲薛收深得先帝爱重可惜天不假年过世之时才只有三十三岁先帝痛心不已将年仅两三岁的薛元超接入内廷抚养了一阵以致李治和他之间的伴读情分远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牵扯进了这桩大案陛下又绝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发生这两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们此次没越过那道银台门李治都有办法将人给摘出来偏偏这道界限被他们给不带一点犹豫地跨了过去。

就算当年李世民对李治说过“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这话在今日的局势下李治也决计不能保他。

他身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阳公主只是个公主又如何能够!

“城阳公主仍不甘心便问当真不能准她效仿当

年文德皇后与九江公主旧事吗?

李勣一怔。

城阳公主这求情听起来倒是颇为有备而来。

长孙皇后旧事,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参与进了贞观年间李孝常的谋反案中,被长孙皇后求情,改死刑为流放。

九江公主旧事,说的是九江公主的驸马执失思力牵扯进了房遗爱谋反案中,九江公主选择自削封邑,随同驸马一起流放嶲州。

许敬宗摇了摇头:“唉,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开了城阳公主的这个先河,明日恐怕还能有其他人来求情,所以陛下说,太宗皇帝不杀长孙安业,是要顾虑名声,他不杀执失思力,是因为他被牵连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设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点?

他哪个都不占!

“倘若谋逆已到了带兵擅闯宫城的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将来还能在天下大赦的时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还有人敢这么干,终有一日就变成天子的头颅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说的没错啊,李勣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对于向来宠爱的妹妹,也难得说了重话。“城阳公主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说这已是很公道的结局了。可……

许敬宗叹气:“城阳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说完那几句便吐血了,宫中昨夜闹成了一团,好在陛下并无大事。

孙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将李治的病情给稳定了下来。

但这样一来,朝会是肯定无法举办了。

倒是皇后已将城阳公主暂时安顿在了宫中,又调派兵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仪等人的府邸,将相关涉事人员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来。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许敬宗便分担了不少,眼下跟着朝臣退去,还得再往几处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下次搞出这种钓鱼上钩戏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这个鱼饵知会一声。要不是他没李义府那种犯事的案宗,说不定便不等陛下问责,自己先来个火烧宅邸以求销毁证据了。

到时候君臣见面多难看。

结果一个惊吓才过去,后续的

委任就又已到了,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一想到左相刘祥道还在那里折腾精简官员的事情,许敬宗就一个头两个大。

精简点没事,那也得先把能办实在事的人给他提拔上来啊……

“先不多说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宫中那边,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说的告知于英国公,就劳烦您多担待着点了。

李勣:“……

他多担待?

这种家务事他早跟陛下说了,让他自行决断的。

可想想先帝的嘱托,他还是在离开了朝会之地后,先找上了韩王李元嘉,而后随同他一起入宫请见陛下。

……

紫宸殿内的药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还见过李治,便比韩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变后,病情又恶化了多少。

他虽是斜靠在榻边,因刚用了药饮的缘故面上稍有几分血色,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愈加深重的疲惫之态。

李治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李勣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韩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颇为关切地问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为对李治最没有威胁的宗室长辈之一,李元嘉的到访无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适得多。

何况今日前来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话,由英国公说出来有些不妥,由宗室长辈说出来,却要合适得多。

李元嘉叹道:“陛下与城阳公主兄妹之间,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与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与长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呛咳了一声,急问:“难道他们就愿意看到我轻易开脱叛逆之人,导致皇权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来劝谏陛下放过首恶的,只是想请陛下与城阳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阳公主的另外几个孩子将被流放两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儿子薛绍年仅三岁,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议道:“倘若陛下垂怜,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从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内。陛下有

陛下的难处想来也已将此公道告知于长公主长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这算是在唐律刑罚之中的法外开恩但确实不算是有损天子威仪。

改姓保命吗?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否劳烦韩王从中做个说客?”

李元嘉其实不太乐意被赶鸭子上架掺和进这等事情里

好在当他抵达皇后所在的含凉殿时就见这位擅自闯宫的公主虽还面带泪痕脖颈上也有一道残留的血色情绪却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况里平复了许多。

在听完了李元嘉的转述后城阳公主朝着外头的太液池又看了许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话:“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长呢?”

昨夜她满腔激愤而来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临一无所有的结局甚至在眼见皇后做出拦阻的时候一度觉得此事均为皇后引发可在眼见兄长吐血倒下的时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浇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稍稍冷静了几分。

或许从薛瓘选择涉足此事的时候他就没将自己当做李唐的驸马而是当做他们河东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随即听到城阳公主哑着嗓子开口:“劳驾韩王再为我兄妹转达一番就说我还有两个条件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请公主说来。”

城阳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宫见驾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余下儿女也是因陛下特许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见外人恳请陛下在长安城郊为我修一道观往后我便居于观中清修。”

见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拦劝说之意城阳终于对她露出了几分和缓的脸色摆手拦住了她的开口“其二在陛下处决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见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这两个要求应当不算为难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来确实不难。”

城阳公主说:“那就有劳韩王了。”

见李元嘉向皇后与她相继拜别转回陛下所在之处想到自己本觉

幸福的生活忽然间分崩离析到了这个地步城阳公主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疲惫还是惆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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