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激进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盘坐软垫之上,感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上年在太庙祭祀时偶感风寒之后,皇帝的身子骨就没有好利索过。冬日时是伤风感冒,缠绵病榻;春日时是鼻炎大发,喷嚏连连;好容易到了夏天外邪少了一点,不料带着太监到御苑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居然立刻中暑,上吐下泻浑身酸痛,召集了内外太医折腾七八天才有所好转,至今都觉得骨头缝里疼痒难忍,甚至连打坐都很难坚持。

短短一两年的功夫里病倒这么多次,稍有常识的人心里都该有数,晓得皇帝这是年长后体质渐衰,恐怕要露出下世的光景。当然,这也不算奇怪。毕竟飞玄真君炼丹服药十余年,三年前又被传奇方士参云子当着后脑勺来了一发狠的;内外夹攻交相作用,能够活蹦乱跳地挺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以大安皇帝的平均寿命来看,真君就是立刻蹬腿,大家其实也不会有什么诧异;若以常理而论,现在都该准备着让储君接受政务熟悉朝局,预备皇帝大丧的用度了……

但问题是,我们飞玄真君难道是会向常理屈服的正常人么?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痴心妄想。事实上,即使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体质衰弱在即,真君的熊熊热望依旧稍无止息,求长生的贪欲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抛洒自己的恐惧与贪婪——过往炼金丹烧青词的长生术是不能再用了,真君索性就将目光转到了海外,希望照《西游记》及《凡人修仙》的暗示,从茫茫汪洋中寻觅出得道成仙的秘方;为此他力排众议,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态度批准了外务处自建立以来提出的一切建议,不惜代价的向外开拓。

上百万两的大舰队?造!

胆敢拦路的西班牙人?打!

阴阳怪气阻碍海贸的瘟官?杀!

没错,这些措施是操切的、激进的、不利于长远的,很多政策甚至直接违背了高祖太宗的训示,将列祖列宗的脸打得啪啪响,颇为损伤皇帝的声望。真君甚至还知道,很多官员是口服心不服,虽然表面上慑于威严什么都不敢多说,但私下里未必没有抱怨;长此以往怨气凝结,未必不会酿成威胁根本的祸患……

——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祖训很重要,声望很重要,百官们的心态也很重要,但再怎么重要,有如何比得上长生术的千万分之一?事情有轻有重,总不能为了区区国家大计、皇权稳固,就抛弃天书所许诺的长生久视!

伍子胥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之;如今的皇帝衰微在即,心思也差相仿佛——只要大臣们还不能冲进宫里将真君拖出来活活吊死,那他就是要倒行逆施,就是要蛮干到底。长生可期,仙道在望,为了这辉煌冠冕的前景,就算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杀宗室,杀世族,杀文官,两年内杀的人头滚滚万众战栗,而皇帝依旧毫无胆怯;那横亘于胸中的胆气就在于此。

当然,这样不计代价的开拓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外务处是真从海外给皇帝搜刮来了好东西。比如说先前皇帝风寒骨痛久久不愈,便是穆国公世子献上了一种名唤“青梅素”的药粉,据说是从海外的什么“玉米”汁液上提取的奇物;一剂药后病症立刻消失,当真是有仙人灵药的风采,绝非区区太医院庸医可及。而皇帝开拓海外追寻长生术的信心,也正是在这一副又一副的“青梅素”中逐渐坚定,最终再也不可动摇——海外既然能出产远超太医院的灵药,当然也能出产远超一般方士的长生术;至于这个推论合不合逻辑,那并不在真君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可能要设法加快进度了。虽然天气炎热后患病的几率在减少,但盘腿打坐时到处叫唤的老胳膊老腿却不会骗人。尤其是近来神思恍惚,居然连静坐疗养时都会感到疲倦了。病痛的征兆如此之明显,即使以真君的深沉城府,也难免感受到某种不可遏制的恐慌,乃至焦躁。

无论怎么说,为了中华大皇帝念兹在兹的长生术,还是请西班牙人尽快赴死吧!

皇帝长长喷出一口浊气,再次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熟悉的浑茫中。

·

皇帝闭门清修,照例是不许太监们入内打扰的。但李再芳与黄尚纲趴伏在门外,心中却甚是忧虑。说实话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常皇帝能蹦能跳能阴阳阴阳怪气,将自己闭关锁在殿中待上几个时辰也没有大碍。但现在……现在一看到皇帝脸上的那两个惨淡的黑眼圈,那谁心里都不能不起点嘀咕。

闭关修行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万一待着待着就……

李再芳心里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想了。

但怕什么就要来什么。太监们在门外跪了一地,屏气凝神的细听动静。而在此一片寂静中,紧闭的大门里当啷一声轻响,仿佛真是有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李再芳毫不犹豫,立刻翻身起来撞开大门,连滚带爬冲进殿中,果然看到皇帝瘫坐于地,头颅低垂于胸前。李再芳魂飞魄散,一个滑跪扑到眼前,壮着胆子伸手一探,却听皇帝喉咙里咯咯作响,霍然睁大了眼睛,两只眼珠子直直翻了上去!

“高皇帝!高皇帝!飞玄真君抬腿就是一个翻滚,嘶声喊叫、几乎破音:“求高皇帝饶恕,不知孙子何错之有,哎哟——

这叫唤又凄厉又刺耳,但偏偏是中气十足,满殿上下听得是清清楚楚;看起来不像是生病哀嚎,倒像是梦魇住了在鬼叫。李再芳扑通跪倒在地,扯住皇帝衣服,赶紧框框磕头:

“皇爷,皇爷!

如此喊叫两声,真君的眼珠子终于翻下来了。他怔怔望了片刻,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垂下了一张汗津津惨白色的脸:

“是你们呐。

“是奴婢。李再芳小心道:“皇爷这是又梦魇了?

不错,自从一年前皇帝祭祀太庙之后,断断续续就开始做起了怪梦,打坐精修时常常身不由己,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然后时不时做一点莫名其妙的梦境。这些梦有好有坏,做完好梦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但偶尔也会做几个沉溺其中的噩梦,需要太监及时唤醒,否则就会满地打滚,口出胡言……

当然,梦境的底细属于皇帝绝对的隐私,李再芳从来不敢探查半点。但今天事不凑巧,他进来时却恰恰听见了“高皇帝几个字——涉及到高皇帝的噩梦,那就实在是……

李再芳不敢多猜,只是低头示意跟来的小太监赶紧去取热水毛巾和熏香,预备着给圣上洗漱。但皇帝默然片刻,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朕刚刚梦到了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李再芳赶紧磕头:

“祖宗入梦,必定是要奖掖圣上的仁德。这是国泰民安的吉祥兆头,奴婢谨为圣上贺!

周围的太监赶紧爬过来,一同磕头给皇帝贺喜。但大家嘴上说得热闹,心头却都在打鼓——祖先入梦可能不假,但皇帝打着滚

喊饶命又是怎么回事?谁家的吉兆是要把人吓得满地滚的?

有鉴于此,众人道贺之后,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只能跪在原地窥伺皇帝的心情。而真君亦盘坐于软榻,神色阴阳变化不定。

在飞玄真君数十年的皇帝生涯中,的确也曾有过先祖入梦的征兆。但这种梦却多半是朦胧而模糊的,闪回过的不过是从记忆中截取的一点零散印象,其政治意义多半仰赖于巫师别有用心的解读。但最近的梦境却大大的不同,他梦到的居然不是自己永不忘怀的生父生母,而是毫无印象的高祖与太宗。这两位也并非是太庙画像中模糊而抽象的脸,面容与举止都和活人无异,甚至说话中还带有某些费解的口音;整场梦境清晰可辨,完全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如果说先前的梦境还能用“日有所思”来形容,那这种梦似乎就只能解释为是祖先显灵……

可是,如果这就是祖先显灵的梦兆,那它暗示的结果,恐怕……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

总的来说,这种梦兆也是随着时间而逐步发展的。一开始这梦境诞生于真君讨平倭寇后上告太庙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梦境还很平静,很简单,他被自己的亲爹引到了高祖与太宗面前,蒙受祖宗的恩赐品味祭祀的美酒,醒来后犹有余香在口,矜矜以为自得;但从半年以前开始,梦境的征兆就越来越不对了——高祖太宗先是怒斥,再是大骂,最后甚至脱下了腰带要将飞玄真君抽得如龙卷风一样的旋转;两个武将出身的老祖宗筋力强壮,随手抽上一鞭能疼得老道士满地打滚。要不是亲爹兴献皇帝拼死拦了一拦,真君可能也就只有嚎啕了……

真君的嘴角微微抽搐,不觉摸了摸自己薄薄道袍下的手臂,仿佛仍有幻痛。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这样劈头盖脸的鞭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真君倒是将满地打滚的剧痛记了个十成十,但高祖太宗在暴怒时痛斥的种种言辞,却在一觉醒来后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几天梦里的罪吃得不少,但老祖宗到底是为什么而暴怒失常,皇帝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那种惊悸而恐慌的感觉历历在目,至今仍不能消散。

不过,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真君的聪慧举世无双,猜也猜得出来高祖太宗的雷点——讨平倭寇制服西夷训练军队是肯定不会激怒先祖的;但这一年多以来真君

求长生愈急,不惜残害宗室鞭笞百官疯狂向外扩张,置列祖列宗的祖训于不顾,悍然自行其是。这种种举措大大动摇了朝政的稳定,当然会激起祖上巨大的愤慨。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如果连这么一点身外的权势都念念不舍,怎么能求得长生不死的大道?再说了,祖宗们的威胁当然非常可怕,有高祖太宗两员虎将把守地府,真君若有一日御龙宾天,多半会在地下被抽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是亲爹也无力救援。但反过来想,只要皇帝修成大道长生有望,从此永别地府鬼道,那死去的祖宗又能有何作为?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皇帝要是连几个怪梦都怕,那也枉称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

障碍障碍,一切都是他成仙的障碍;解脱解脱,必须从祖训与人情中解脱;拔汝三涂苦,施汝九玄庆,临当受食时,诸天皆赞咏……大不了归真了道之后,再入地府荐拔各位先祖。事情有大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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