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开端算不上好,甚至因平海的离开让原本就人丁稀落的院子更寂静。
平芜从那时起充当了平海的角色,每逢陈京观上朝就骑着马护送他去崇明殿,而席英有时在家无事可做,倒是拾起了小时候深恶痛绝的手艺,去隔壁刘婶家学了刺绣。
那一日她手上沾着平海的血,已经很久没有再拿起刀。
而平芜依旧也寻着平海定下的规矩,每日卯时就开始晨练,没有席英与自己作伴,他就拿院内那棵树做对手,不过手里换成了儿时陈京观给他的木剑。
日子久了,那树身上了也密密麻麻散布着痕迹。
陈京观在平海葬礼后找平芜聊了聊,他不想再躲了,他承认因为他那不自知的怯懦,已经办砸了很多事情。
他将平海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了平芜,平芜没说话,用手抚摸着刀鞘,然后将它抱在了怀里。
“我爹……是不是如陈伯伯一样?”
平芜的声音在月色下显得凄凉,他目视前方,陈京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每到了四月哥总要跟着你去雍州,无论手上有什么活都要先搁下。那次我求着你带我去,他也没说话,我觉得他也是想让我知道的。”
平芜说着,曲起膝用将手搭在上面,然后将头靠在手上望着天。
陈京观侧身看了他一眼,席英说得没错,他们都长大了,距离广梁水患已经快过去两年,他也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
但陈京观心里觉得,若没有平海的离开,或许平芜还可以再快乐几年。
陈京观心里想着,就将手搭在平芜肩上,暗暗说了一句“对不起”,可平芜摇头,身子朝陈京观的方向靠了靠,他还是盯着月亮。
快到十五了,这月亮其实已经成了玉盘的形状,但它今夜亮得灼眼,平芜看着它,脸上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你没错,哥也没错,错得是这个世道,是那些拿人命不当命的人。”
平芜说罢,终于肯转头让陈京观看看自己,陈京观瞧见他脸上的泪痕,刚要用手去抹,却被平芜笑着挡开了,他说着话,眼泪也跟着喷涌而出。
“让我哭吧,前几日我怎么也哭不出,我甚至怀疑我铁石心肠,那可是哥哥,我怎么能哭不出来。但是刚才看到最后一捧黄土盖在他的棺上,我忍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师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平芜的话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陈京观心上,他一时间也觉得喉咙发涩,便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平芜的背,又将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师兄,你那时候,也这么难受吗?”
陈京观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点头道:“就因为疼在骨子里了,所以忘不掉,所以执拗地想去找个真相。”
可他咽下了后半句。
我错了吗?
这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想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太过草率了,只凭自己满心的自以为是,怎么敢到阙州城来。
可是平海接过了他的话,他看着陈京观,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
“哥没找到的真相,我陪你找。”
那一刻,陈京观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得住鼻腔上涌的酸涩,可抬手的时候依旧感觉到了脸上的潮湿。
他用头抵着平芜,那些自我怀疑被另一个词取代了,他知道那叫作孤注一掷。
不过席英的心思比平芜更深,正如她说的,想让她开口,要等她自己愿意的时候。
于是陈京观没去问她的反常,但遵守了那日的约定,在阙州最好的首饰铺给她打了一支簪子,上面的鸟首配着一颗夺目的红玛瑙。
席英收下了它,将它与父亲的佩剑放在一起。
三个人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很快到了八月十五。
这一日陈京观原本也打算退掉萧霖的宴请,想着与家中两个小孩一起去阙州逛灯会,然后回桃林好好喝一场,但是他听到了苏晋要来的消息。
苏晋年轻时身体很好,陈京观记得父亲常打趣苏伯伯应该带兵打仗,不然空有一具高大的身子,而苏晋就反驳道,要论打仗恐怕当时的大将军也比不得陈频更善兵法。
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竟一语成谶,陈频当真作为参谋去了战场。
而陈家寥落后,苏晋的身型也随之萎靡,没过多少时日就诱发了劳疾。
萧霖见状将他调出了吏部,给了他一个翰林学士的名号让他在家修养,每日誊抄一些古籍旧书。
不过这一举也保下了他性命,那时起崇宁的暗卫就逐渐撤离了苏府,如今苏晋将宅子修在崇州附近,一个人过着“采菊东篱下”的日子。
陈京观入京后想过要去拜访苏晋,但是要以什么身份去,他始终没想明白,且论他现在的处境,或许他这一去,又要给苏晋惹上不少是非。
也就是那一日偶遇苏清晓,他才能从其口中探听一二。
不过依着江阮的话,苏清晓离家多年,恐怕苏晋也多是报喜不报忧,于是他应下了萧霖的邀请,在八月十五一早就进了宫。
他临走时还拿上了薛磐给自己的梨木簪。
这一次进崇明殿,他明显能感受到宫里过节的氛围,其实早在阙州那几条主街上就已经有所显现,不过等陈京观踏进那长阶,两旁全是四色缤纷的菊花,宫人们马不停蹄地给各种贵人送着司礼局分配下来的赏赐。
得势的娘娘连带着她的宫女都显得容光焕发,而一些被冷落的,在此时就显出了差别,去的宫女多是冷着脸回来,手上提着略显应付的礼品。
陈京观进崇明殿前就打听了宸妃的住所,不过他作为外臣不得入内,他就在司礼局门口徘徊了一会,瞧见一个有些年岁的姑姑从司礼局提了一盒糕点,她身后的小宫女们捧着几盆已有颓相的□□。
“敢问姑姑可是宸妃娘娘府上的?”
那姑姑应该是在宫里待了许久,而陈京观今日又穿着一身素服,便把他错认成了来投报的学生。
不过她语气还算和善,点了点头应道:“你倒是有眼色,在下正是木芯。不知小公子有何事相求,不过恕我多嘴,你该去找后面那位。”
陈京观顺着木芯姑姑的话往后看了看,只见几个趾高气昂的小宫女抱着红菊和墨菊,生怕别人看不到,便将动作做的夸张异常。
陈京观笑了笑摆头,从怀里拿出那个小匣子。
“在下陈京观。有幸在槐州得薛知州照拂,特帮他给娘娘送来中秋贺礼。”
木芯一听薛磐的名号,脸上的神色立马紧张起来,不过她看向陈京观的眼神倒多了几分敬重,她示意身后的小宫女们先走,而她拉着陈京观往小巷深处又靠了靠。
“可是薛知州有事?”
陈京观闻言笑着摇头,木芯的紧张情绪才稍有缓解,她接过陈京观手里的东西朝他倾身道谢,不过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陈京观,表情有些复杂。
而陈京观没有在意,他摆了摆手向木芯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他在这耽误了些时间,所以怕误了群臣觐见的时辰,他不想让萧霖抓到自己的疏漏再调侃一番。
今日的宴请相比新春时分规模要小些,通常都是五品以上受皇帝亲邀的大臣才可以来,如此一来规矩自然也少些,陈京观穿的是江秀给自己缝制的那件墨绿色长袍。
他是武将,故而纵使衣服上是仙鹤展翅,倒了不算是冲撞了蒋铎。
他到正殿前时,大家基本都到了,其中有一些从其他州府赶来的知州没见过他,不免要用眼睛打量一下,他看见了就笑着回应,一路走到了武将之首的位置。
而他身后的是南魏的明威将军崔擎舟,在陈京观没入阙州前,他是最有望成为大将军的人。
不过崔擎舟每次看到陈京观都非常客气,作出一副恭敬的表情,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看到陈京观过来了,就将自己的位子挪了挪,笑着迎陈京观去前面。
“多谢崔将军。”
陈京观点头道谢,而崔擎舟忙应承了一句。
对于此人,陈京观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他虽是正经武举出身,可是在他身上,陈京观没看出习武之人那股杀伐决断或者说光明磊落的感觉,反倒是每次他站在自己背后,他就感觉到丝丝凉意。
但也难为他在南魏的朝廷当了小二十年将军,身上却只有西芥那一场胜绩。
当时陈频出征西芥时他刚任武德将军,就被选进去做了军队的副将,那一仗死伤无数,活下来的又多被选进了出使队伍,少有几个五品以上的官还能留在阙州,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直到现在,陈京观没有发现他与曾经的事有任何牵连,甚至他依稀记得父亲的手书上夸奖过一位姓崔的将军,说他骁勇善战,是南魏少得的勇武之人。
陈京观想着,整了整自己的装束,没一会正殿就传来内侍的声音。
虽说只有二三十人,可是当这队伍往里走时,却又有着不可撼动的威仪,陈京观身旁站着蒋铎,他迈步前朝着陈京观笑了笑,那其中的狡黠毫不收敛。
陈京观没作声,别过了头,由内侍带着他去了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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