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一年四月二十三,国尉元晞遵王命,于紫极殿设会武宴。
永平朝的首批武进士皆受邀赴宴,丞相元璟、御史大夫卢照仪、大司农云飞燕、羽林卫副指挥使褚钧贤等荟萃一堂。众人酒酣耳热之际,翊王元旻携未婚妻褚舜英躬逢盛事、以示看重。
繁弦急管、鼓乐喧天,元旻拉着舜英坐在高处。
他今日穿着檀色曲裾箭袖深衣,外罩赤色缂丝风竹暗纹的半袖,舜英穿着银红齐腰衫裙、外罩胭脂色缂丝幽兰暗纹半臂,看上去很是登对。
群臣连连上前为他们祝酒,元旻泰然自若得像是喝水,众目睽睽下,舜英也只能举杯与他同饮。
酒是专为她备的错认水,清甜如酪浆,不禁多饮了几杯,感觉灯火在眼前晃出重影。
茫然四顾,忽然瞥见座次靠前的云飞燕,殿中觥筹交错,不断有人上前敬酒,她浅酌深饮、迎来送往颇为繁忙,眼角眉梢却全是欢畅笑意。
恍惚还是前年冬天,珪山猎屋,众人纷纷唤她“兰夫人”。
她跪拜着,声音却不卑不亢:“渝安云飞燕,拜见殿下。”
问她所求为何,她眼神坚定:“……听闻敝国以北,有国名为大翊,女子也可自立宗祠、出将入仕,飞燕不才,愿报效如此之大国……”
就在此时,堂弟褚钧贤上前祝酒:“祝陛下早日得偿所愿,与堂姐凤协鸾和。”身旁元旻笑了,欣然饮尽杯中酒。
酒越喝越晕,胸中块垒愈发沉滞,她意味深长注视着褚钧贤,佯作喝醉手抖,将满杯酒洒了一地。
元旻不动声色瞟她一眼,转向台下:“朕先失陪,请诸君畅怀。”
然后,她被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棉花似的走过后殿,恍惚听到元旻斥退宫人和内卫。一出殿门,便身子一轻,被打横抱起。
宫人都退了,四下俱寂,唯有沉静的沉水香和着蜜甜的酒气,萦绕在周身。
元旻抱着她,缓步走在夹道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阿英不胜酒力,我送你回兴庆宫歇着。”
两侧宫墙上伸出簇簇木香,沁人心脾,每隔三丈左右挂风灯两盏。
晦暗灯光投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侧脸轮廓清晰而流畅,八尺之躯挺拔俊逸,气宇轩昂到难以言喻。流光无声,为他褪去少年的清冷自持,也为他赋予英姿勃发的男子气概。
从征和六年到永平一年,从青涩到成熟,十九年岁月,他们的生命曾那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执意离分,也早已深深烙下对方的印记。
她忽然迷茫了,所有决心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眼神四下张望,全是巍巍宫墙和丛生的树木,她虚虚渺渺地说:“我刚学轻身工夫那几年,老想偷偷往高处跳,被侍卫追着打,每次摔得快散架……总是你背着我、接我回去。”
元旻脚步未停,唇角微弯,低头温柔注视着她:“有些事,多少年都不会变。”
舜英神思恍惚与他对视,眼睛亮晶晶的:“那时候我还不晓得自己是女子,陛下曾是我最景仰的人。”
“你是世上最好看、最灵秀的女子”,元旻仿佛想到什么,脚步一滞,耳根慢慢变得通红、喉结上下滑动,声音涩了几分,“阿英,我是真的喜欢你,虽有冒犯……那个夜晚我至死难忘……”
在那个夜晚之前,她还很喜欢他。现在就算没了以前那种喜欢,却并不愿因此而讨厌他。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她曾只为他而活,若真的相看厌憎,她又该何以自处?
她默默想着,笑了笑:“那件事,请陛下莫要再提。”
元旻思索许久,认真地说:“阿英,嫁给我、作我的王后可好?你不愿与别的女子分享夫君,我指天发誓,除了你这个王后,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有任何别的女人。”
“你才高气傲,耐不住宫闱寂寞,巡边、阅兵、朝会,只要你高兴,我都带你去。”
他眼神带着哀求:“你不愿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我所有权力都分你一半。如果你想,隐蝠卫还给你,身家性命全系与你手也很好。”
“只是很怀念从前的那个你,这么多年、这么多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如今权势地位都有了,为什么你倒一天比一天郁郁寡欢?”
“我当如何做,才能让回到曾经的两无猜嫌?”
一国之君,为她妥协如斯,该满足了吧……何意忧心烈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陛下如此厚爱”,兴庆宫偏殿到了,舜英在地上站定,低头施礼,“只是臣无福消受。”
元旻怔住,眼底的光黯淡下去,声音满是乞求:“阿英,不要叫我陛下,我喜欢你叫我‘阿旻’。”
“你忘了么?我们很小就一起住在这,你学说话,第一个会的词是娘娘、第二个就是阿旻,后来我上学、出巡、流落他乡……不管去哪里身边一直是你。”
“阿英,我们一直都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为何不能成为最恩爱的夫妻?”
舜英笑了:“是啊——从小到大,身边就只有你。”
“小时候,我是紧随你身后的伴读;长大些,我是你寸步不离的随从。”
“后来,你想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地位,我组建飞廉,成为你最忠实的拥戴者。”
“如今,你说你想要一个王后,外事、祭祀、庆典、筵席与你出双入对,你穿日月星辰我穿山川河流、你穿凤我穿鸾、你穿风竹我穿幽兰,然后……”
她苦笑着,缓缓将头上的掐丝嵌珊瑚华胜、花丝鸾凤衔玛瑙步摇、攒珠缠丝兰花钗、暖玉红梅簪依次拆下,乌发如瀑垂泄。
然后轻轻褪下胭脂色半袖、银红上衫,摘下腰间香囊、牵住玄色腰带……
元旻突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惊惶之下颤声道:“阿英,不要这样,停下来……”
舜英置若罔闻,手上稍稍用力,丝绸腰带飘落,薄罗六破裙无声委顿在地。
做完这一切后,她注视着他眼睛,笑容讥诮而冰冷:“……然后,为你侍寝,为你生儿育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王陵,这辈子从生到死,全是你,也只有你。”
她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绰约透光的白纱里衣,夜风并不冷,她却瑟瑟颤栗,走近元旻:“可是,我是谁?何所思?何所求?要去往何处?”
元旻别过脸去,不愿直视衣不蔽体的她:“你是前司南侯褚秋池独女,是大翊冯太后的养女,如果愿意,也会是大翊王后——唯一与我并肩的女人。”
“若我不愿意呢?”
“那我将一直虚左以待,直到你愿意的那天”,元旻眼神无比坚决,字字掷地有声:“阿英,只有你配与我并肩,你不要这个位置,它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舜英无声笑起来、苦涩而讥诮,双眸含泪,思索片刻说:“我可以尝试像未婚夫妻那样与你相处,也愿意像亲生母亲那样对待娘娘,更愿意维护司南侯府。但是在这之前,我首先得是褚舜英。”
再度听到类似话语,元旻心头一震,紧接着,更熟悉的话在耳边炸响。
“你们都对我很重要,我却不能只为你们而活。”
“武煊追随你,是为了父兄血仇、家族兴盛;云飞燕追随你,是为了开宗立祠、摆脱女子弱势;那些家族追随你,是为了族中子弟在新朝的仕途;寒门子弟追随你,是因为你给他们往上的机会。”
“他们虽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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