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花贴贴,柳悬悬。

位于岁安城西面的康平坊,因达官显贵聚居于此,连着花都比别处养的红艳。

天色才破晓,睡意正浓的振国将军府,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乞儿扰了清梦。

随着门板的吱呀声,一位素衣女子提着裙摆匆匆走下台基。

身后,末莉紧跟出来,“小姐莫急,府兵已经将他桎梏了。”

约莫一刻前,末莉照常要去盯着洒扫室堂的女仆,唯恐她们手上没个轻重,搅毁小姐清梦。

行至半路,却在墙角发现一个过分腌臜的乞儿。

他裸着臂膀,只在腰间围了一块虎皮做遮羞布。

末莉掩唇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下一息,随着她转身,尖叫声响彻泛月阁。

彼时正值曲部换班,末莉像只无头苍蝇,振着无措的翅膀乱窜,曲部闻声匆匆赶来,张福令也被吵醒了。

张福令并未因末莉的话放慢脚步,眼瞧泛着寒光的刀刃要落下,忙不迭喝止,“住手!”

说着,人已经快步走到了数十人围成的“肉墙”前。

众曲部垂首让开一条缝隙,张福令瞧清内里的光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男子四爪伏地。

他身上布满伤痕,健硕的臂膀微微颤抖。

须发掩去他一大半面容,只一双眼睛死死跟随着府兵收起长剑的动作,锐利警惕,暗含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孟春时令,张福令心底没由来打了一个寒颤。

“小姐,这乞儿来路不明,”军候王蒙拱手,盔甲随着他的动作铮铮作响,转眼,他落掌摸向腰间的长剑,“依属下之见,不如……”

“不可见血。”张福令犹豫几息,大着胆子向前靠了些,微微弯下腰打量着这个囿于困境的男子,“你自何处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周遭起了风,树叶哗然,带起一片泠泠之音。

他抬眼,凌厉的目光埋在长发之后。

不知是起风的缘故还是自己出来的急没披外氅,张福令搓了搓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嘟囔道:“怎么不说话?”

张福令直起腰身,疑惑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小姐,此人不可留。”王蒙几步上前又劝,这次不待张福令吩咐,王蒙直接抽了刀,随着一阵铿锵的破风声,刀刃已经抵上乞儿的脖子。

张福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杏眼撑圆,一瞬不瞬盯着皮肉与刀剑贴合之处。

只需要自己一声令下,刀刃微转,他便会一命呜呼。

因刀剑的缘故,他被迫半仰起脖子,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另半边裸露在外,眉骨硬朗,深褐色的眸子覆满野性,对上自己的视线,他警告意味十足地呲了呲牙。

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

他的颈处有青筋凸起,眼见着刀刃贴肤处泛出血珠,张福令的心骤然紧缩,“不可冲动!”

王蒙手一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刀刃竟直直划破了他的皮肤,若非他反应快,只怕已经割断了动脉。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待张福令回神,那乞儿将王蒙反扑,将王蒙死死压制,利刀不知何时被他夺去,掺了血珠的剑直逼王蒙脖颈。

不过几息,他们的处境已然翻天覆地。

王蒙惶恐地瞪大双眼,刀锋携着寒光直冲面门而来,他飞快偏头,那刀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拐了个弯,擦着他的鼻尖刺进泥里。

寒光映照出王蒙满面悚然,他喉结滚动,想要反抗却发觉这人用了巧劲,将他死死梏在原地。

张福令同样被这一变故吓得呆在原地,眼看又是一刀落下,她大骇,自袖囊里飞快掏出一个白瓷瓶,“都捂着嘴。”

随后从身侧呆愣的曲部手中夺过长剑,瓷瓶抛至半空,“啪——”被利刃击碎。

白色的粉末在空中化作烟雾,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张福令屏气敛息,眼见着几个吓傻的曲部接连倒地,乞儿却像是没受到影响,依旧握着剑不厌其烦地和王蒙周旋。

不知他是否有意,每一次都在要刺伤王蒙时及时躲开。

张福令捂着口鼻,眼见着他不受影响,大脑飞速转动。

野人同王蒙又周旋几个来回,药总才起了效果,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糊,晕倒的前一刻,他缓缓偏头,目光所及是一个素衣的姑娘。

王蒙如梦初醒,纵使身披甲胄,也遮掩不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脚试了试倒在地上的乞儿,柔软无力,已经昏死过去。

“先把他绑了送去东厢房。”张福令心有余悸,言罢,瞧他满身伤痕过于触目惊心,又叮嘱,“留心莫要碰了他的伤口。”

“末莉,去请钱铃医。”

*

东厢房。

张福令站在床边,床上的男子早已昏死过去。

王蒙并未照她的话做,粗韧的麻绳紧紧束缚住他的手脚,隐隐有血迹渗出。

是新伤。

张福令睫毛微颤,瞧他身上的伤,不像是刀剑所为,他是如何搞成这副模样的?家中守卫向来森严,他又是如何跑进来的?方才匆匆一面,他表现得太不像是一个正常人。

犹豫几番,张福令轻轻抬起指尖,将挡在他脸侧的头发撩开,不由一愣。

他生的极好看,鼻骨高挺,长眉入鬓,浓睫轻颠。纵然脸上沾染泥泞,依旧掩不住英气。偏偏左眼角一片绯红的胎记,又添了几分邪魅。

双眸紧阖已是绝色。

张福令的心跳略一滞,而后恢复如初。她深知以貌取人犹如管中窥豹。相对于美艳的皮囊,品行端正、通文达礼才是首要。

如若貌媲城北徐公,却有杨知至弄虚作假、谄上欺下的做派,才是真真叫人憎恶。

她收回手,听到身后有说话声。

“您当心门槛。”

末莉引着一位白衣白发老者跨过门槛。

此老者唤作钱多财,年过半百,精神矍铄,是坊里有名的神医。

“长乐郡君许久不曾召见老夫了。”钱多财迎揖而来,雪白的胡须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上一下晃动。

“劳铃医大早来。”

钱多财走进屋,先是打量了几番张福令的面色,粉腮若腻,杏眸含笑,不像是病态。

视线往下走,才看见床榻上还躺着个人。

“这是……”

“劳您帮他瞧瞧身上的伤。”张福令轻柔一笑,素衣寡钗,衬得她愈发单薄。

钱多财记得初见张福令时,她才七岁,病怏怏地靠在振国老将军肩膀上,像一朵娇弱的芙蓉花,随意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

他医过许多人,见惯了或是憔悴或是绝望的眼神,可张福令不同,她瞧着自己,鹿眸扑闪灵动,千言万语,仿佛一双眼睛便可说透。

她自娘胎里带了一身病,年过七岁,才能断断续续吐几个字。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她的身子已大好。一曲白昼祥和舞名动岁安,又有门当户对的夫家,只是……

钱多财的目光落在张福令素白的衣裙上,张家主母半岁前暴毙,原本商议好的婚事就此搁下。

夫家西贤王世子和穆萧眼瞧着就要及冠,她却要守孝三年,真真是命运弄人。

“老夫这便一瞧。”钱多财作揖,随后几步上前,将手搭在那人的手腕上,屏息片刻后,又掀开他身上的锦被。

张福令看着钱多财的动作,一字一句斟酌着说:“今早阍人在府前瞧见了这人,彼时他早已昏迷不醒,我遵了嫂嫂的吩咐,特唤铃医来瞧一瞧。”言罢,见钱多财停下动作,她的眼中露出几分担忧,“他没大碍吧?”

钱多财将被子给乞儿盖好,回禀道:“没甚大碍,只是他身上这些伤口……”

“伤口如何?”张福令不由捏紧帕子。

“……像是山间野兽所为。”

“山间野兽?”张福令惶然,将这几个字咂摸了一遍。

她看向躺在床榻上的人,眉头紧锁,阖起的眼皮微微颤抖,分明是个七尺少年,却那般无助破碎。

张福令垂下眼睑,“是个可怜人,劳烦铃医为他开些方子。”

听到这,立在一旁的末莉站不住了,她快步走到张福令跟前,忧心仲仲相劝,“这人来路不明,依奴婢瞧着,不如趁他昏死,将他送去官府罢。”

张福令犹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先将他的伤养好。晚些时候我会封一信函说与京兆尹。”

末莉还要劝,哪知钱多财接过话,上来便是一顿夸赞自家小姐,堵的末莉再不敢多说一句坏了将军府名声。

张福令双颊飞霞云,抿唇浅笑,“铃医莫要折煞我了。”

随后转头对末莉说:“去随铃医抓药罢。”

“是。”末莉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走,屋里登时空了,张福令也不敢和乞儿独处一室,交代府兵看好东厢房,回到闺房纳闲居。

西次间是张福令的内寝,她钟爱温馨狭小之所,便用大屏风将闺房隔成两处,内里置榻,外面留一处极大的空地,是她用来练舞的地方,正对着后院的竹林,海棠纹窗大开,清风卷着竹香氤氲缭绕。

妆奁前,张福令手握木梳,铜镜映出她微怒的脸色,王蒙心虚地垂下头。

“你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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