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虎崽子也通人性。

晓得谁是好,谁是坏。

它贴着宁窈的小腿转来转去,用毛茸茸的小尾巴不断扫她的脚踝。

树上这位少年面生,应该不是她某一位表哥。

而且他看起来也与刚刚那些人不同。

那些人欺负野猫,他却将一只小野猫养着。

一个人怎么样,就看他怎么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事物,这人多半不会太坏。

只是少年心思到底没有女孩细,躺在树上晒太阳,都没注意到“小猫”的腿被卡住了。

宁窈伸手摸了摸“小猫”下巴。

“小猫”嗓子眼里发出舒服得呼噜噜声,将脸颊撞宁窈的掌心。

宁窈说:“它的腿好像受伤了,刚刚在树枝里卡住了。”

少年还在树上倚着闭目养神,无所谓地说:“它就喜欢这么玩,有时候还会装小瘸子骗肉吃。”

“小猫”似乎以为主人这般说是在夸奖自己,当真立起了一只前腿,用剩下三条腿一跳又一跳,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宁窈,仿佛在等宁窈从背后拿出一只小鱼干奖励它。

宁窈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样……”

她又摸了摸“小猫”头。

“小猫”肉乎乎软绵绵的小脑袋撸起来的手感太舒服了,宁窈舍不得放开。八岁那年的小狸奴没有救下来,这件事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头。

她有些不舍地说:“大哥哥,以后我能来这儿看看你的猫么?”

裴台熠阖着的眼皮轻颤,纤长柔软的眼睫上盛着一圈晨光,看起来仿佛洒落了一些碎金。

他眯了眯眼睛,借着树梢滤下的金色阳光,瞧了立在树下的宁窈一眼。

少女席地而坐,怀中抱着只“小猫”,自下而上地昂头望他。乌黑发髻挽做双月,别着一对花瓣细小的金丝发钗,垂下的碎发用戴孝的素色发带扎着,发带坠在她如莲花展开的袄裙上,层层叠叠的裙摆逶迤在地,裙边镶了一圈白雪,一张桃花面,素净、雅秀,不施粉黛,只恰好落了几道光影,衬得眸清唇红,宛如寒冬天雪地里忽地盛开了一株木芙蓉。

真好骗。

裴台熠幽幽合上了眼。

他这儿别人都是绕着走的。

还没听过有人问,下次还能不能来。

江湖险恶啊姑娘。

“可以。”裴台熠闭着眼睛,听见自己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太好了。”宁窈展开笑颜,银铃似的声音听起来也更加轻快活泼。

她终于在京城交到了一个朋友。

算是?

“我叫宁窈,是裴家三姑娘的女儿,昨天刚到这里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裴台熠张口便捏了个假名,道:“我叫裴吉。”

“裴吉?”听到“裴”这个姓,宁窈垂下了眼皮,她摸猫猫的手也变得有些沉重,“原来你也是我表哥呀……”

“不是。”看到宁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裴台熠忽地矢口否认。

别走啊。

走了,谁陪他玩?

“我是给裴大人当差,”裴台熠脸不变色地编起瞎话,“只是刚好也姓裴。”

宁窈果然信以为真,那璀璨的笑颜重新回到了脸上,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我叫宁窈。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幼。”宁窈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特意捡了树枝,仔细在地上给他写了一遍。

“我得先回去了,再晚我姆妈要骂我了。”宁窈放下树枝,又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猫猫头,这才离开。

“等等。”

“嗯?”

全程少年都没下树,似乎也没睁眼。

他倚在树梢上,像只在打猎间隙打盹的虎。

他抬了抬手,修长小臂上的银色护腕在光熙里闪闪发亮。

双眼合拢,抬起的手指指了一个与她抬步截然相反的方向。

“姑娘,你又走错方向了。”

“哦。”宁窈脸皮涨了涨,白玉的皮肤下沁出淡淡的绯红,“谢,谢谢你了。”

藕色的裙裾消失在门栏后,裴台熠终于睁开了眼睛。

苍茫的雪地里,只留了一个“窈”字。

少女的字体是闺中女子常习的蝇头小楷,秀气隽永,婷婷娉娉。但她写字重,总爱将每个字的笔锋写饱满,便显得柔中带骨,柔中有刚,是别一番的味道。

裴台熠正看着,他那不孝子孙却往外撵了几步,要追着宁窈去。

小爪子?在那字上,登时弄得一团花。

裴台熠漆黑的眼眸沉了沉,从那树梢上翻身下来,落地时轻盈得仿佛一片落叶。

“小孽畜。”

他两指掕住小东西的后脖颈,将它提了起来。

小家伙冲它呲牙,终于露出了一对狰狞的虎牙。

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只会“喵喵”叫的小野猫,而是他前些日进山狩猎收的小虎崽子。

裴台熠掰开它的嘴,去摸它还在生长的牙。

指腹附着常年用刀枪棍棒磨损出来的厚茧。

苍白的虎犬抵在他的指腹上,但虎崽子的尖牙就咬在裴台熠的手指上,但它却不敢往下咬,只敢发出微弱的几声:“嗷呜嗷呜。”乍一听,还真像是小猫在“喵喵”叫。

手指缓缓摩挲着坚硬的虎齿,裴台熠悠悠嗤笑,道:“究竟是怎么把你这只虎崽子,看成猫的?”

真期待等宁窈发现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会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吧。

然后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吓得跑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真是很有趣啊。

但少年漆黑眼眸中倒映的恶劣的笑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更加浓重的黑取代了。

“阿寅。”

阿寅。

少女对着小虎崽子轻声的呼唤,逐渐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重合。

那是他母亲唤他。

“阿寅,进宫后乖乖的,娘亲一定会来接你。”

“一定嘛?娘亲,您会来嘛?”

“一定,一定会的。”

……

然而当八岁的他终于踏出了宫门,但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步入白色灵堂给母亲的灵牌上香磕头。他明白此生最深刻的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承诺是最不值钱的。

就像,娘亲一定会来接你。

就像,我明天一定会再来。

裴台熠分神的这一瞬,小虎崽子机敏地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然后再次蹿进树杈里将自己成功卡住。

裴台熠不是宁窈。

才懒得救它。

那双漆黑的眼眸,眼神流转,最后发出一声自言自语地叹息:“就让她看看,什么叫养虎为患。”

*

“窈小姐呀,外面天寒地冻的,可万万不能在再乱跑。”闺房里,姆妈给她端来热姜汤。

妹妹宁晓也偎在她身边,拨弄她的九连环。

烛火照亮宁晓的脸庞,这一幕,足以让任何人都大叫:“妖女!妖女!”这位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儿,浑身上下所有毛发均是雪白,就连眼睫,都是白色的。

借着烛火,宁窈用帕子将妹妹的头发、眉毛和眼睫上残留的碳粉抹去。

当最后一点碳色都褪去后,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要融化的小雪人。

如果忽略宁晓的白发,她其实是个可爱的孩子。苹果似的圆润的小脸,镶嵌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宁晓性情温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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