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9日。
助学项目正在开展,温诚接下任务,作为广告策划总监忙前忙后,连续出差两月多,去临山沿河的村庄县城。
留守贫困儿童需要由爱心人士集资,提供课本和书包,统一就近入学,那里的黄土高原粗粝狂风,坚硬石头和连绵山岗,是中国大地的另一个面貌。
出差结束,温诚坐飞机回望海。
刚出飞机他就感受到热潮扑面而来,望海的梅雨季,雨水落下蒸汽回返,整座城堪比桑拿房,空气不利索,热得人浑身黏糊糊的。
烈日淌火的鬼天气,温诚耐心告罄,他脖颈汗珠晶莹,脱下西装,白衬衫湿了大片,人进办公室,从冰箱里拿出冷萃咖啡。
猛灌几口后,乔潭立推门进来,看温诚整个人瘦下不少,肤色黑了两度,“这晒得可以啊,省的美黑了,也能堵住那些说你是小白脸儿的嘴。”
乔潭立本来也想去,但无奈人事部没这好差事,整天窝在公司当打工的人加班的狗。
“你滚。”温诚特烦乔潭立那个贱样儿。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惹不起,诶,啥时候下场雨呢,老天爷,下场雨吧!”
“下尿也不会下雨。”
聊着聊着,聊到温诚提新车,他刚任总监,买了辆沃尔沃开着玩儿,纯黑色的s90,只是因为在杂志上看了眼广告觉得顺眼,有钱任性呗,哪天看不舒服再换一辆,乔潭立就骂他暴发户呢,小心被钱埋死。
乔潭立这个人,搁温诚眼里挺有病的,在望海全款买房,又想着攒钱在北京二环以内买一套,说是以后娶老婆用,万一要拆迁,那房子没了还能再赚一笔,首都嘛,寸土寸金的地儿。温诚表面不骂他,实际上心里早贬他几十次了。
“结婚.....”温诚短促的笑了一声,“就知道结婚。”
“我告诉你,你就欠哪个女人把你收了,好好管教你。”
“没人能管。”
“肯定会有的。”
温诚不理他了,下楼开车去。
乔潭立跟在后面,俩人在室外停车场目睹了惨状——温诚的新车挡风玻璃上全是鸟粪。
乔潭立看温诚晴天霹雳,哈哈笑几声,“洗车吧你。”
“挡风玻璃也换一个。”
温诚脸特黑,乔潭立安慰他,“鸟屎运,鸟屎运,嘿嘿!”
乔潭立建议,有家店离公司不远,可以洗车,好多汽配也挺全的,比4s店性价比高,从保养到修换不用操心,还能回收旧玻璃打折优惠,一举两得。
但温诚过去就后悔了,他正眼看到一家小破店,非连锁,广告牌上的led还灭了一只,洗车库往出流着源源不断的泡沫,里面应该更乱。
迈腿进旁边汽配店,里面一年轻小伙子笑脸迎人,跟乔潭立打了声招呼,“洗车?”
“不,我朋友,还打算换个挡风,打九五折呗,”乔潭立省钱省习惯了,大拇指朝后竖,阿金抬眼瞧过去,“就那辆,别嫌恶心就行。”
“当然不会啦,八五折吧,”阿金对温诚咧嘴笑笑,又转身喊人,“小槐?你在吗?有辆车要洗!”
他手头还有风神S30的货单处理,没功夫沾手。
“稍微等等,”阿金转身,笑着看店里两位年轻男人,穿着打扮讲究,高挑身量让屋内显得逼仄,“我再叫她一次。”
“小槐?”
“哦,来了!”
店里空间本就小,堆满小型汽配的简易货架围堵三面,瓷砖上还有塑料膜,废纸箱片,胶带,剪刀,拥挤且凌乱,没料到还有后门,玻璃门朝屋内一推,进来一位新面孔,门后还扒着五岁左右小姑娘,温诚看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被吓走了。
宋槐是跑着来的,腿不小心磕到货架拐角,磕得很痛也不敢停,快步到温诚面前,“您的车呢?”
“那辆,”温诚眼风扫过门外路边两排车,“沃尔沃。”
宋槐面露茫然的望了很久。
路边停了好多车,她也不认得什么沃尔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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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这里干了三月不到,阿金只要求她洗车,为此还练习好多天,她明白怎样喷洒预洗液,脚垫清洗,内饰除尘,外蜡上光轮胎镀膜,但没接手过任何车辆基本信息,比方价格区间,适配车衣和型号汽配,很多特别复杂的知识.....
宋槐清楚,阿金不想让自己太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承受额外压力,做点重复性体力劳动,反而比较轻松。
这三个月,她发生一些变化。
头发剪短一些,见识变长一些,银行卡余额多一些。
还有,每晚洗的衣服多一些,这里特别热,她每天洗完澡,站在发旧泛黄的水池前搓衣服时,后背又会渗出一层新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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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人还愣着,温诚叫她,“诶。”
宋槐回过神,“哪辆是啊.....要不您把车开进来吧,麻烦您了。”
“行,”他随口应付一句,“等着。”
两人一同朝门口走,宋槐步伐更快走在他前面,温诚看她拎着两块鹿皮布子,右手提满满一桶水,走几步又放下东西,站在逆光处草率的扎头发,最普通的黑发绳,长头发随意打结,几绺碎发冒出来,一晃一晃的耷拉在脖颈上。
温诚开车进库,宋槐检查四个车门是否锁定,转身拿布子沾水擦,鹿皮材质触碰车面发出窸窣响声,温诚单手叉腰,目光落在她脸上,“换成水枪。”
“什么?”
“水枪。”
“哦,好,稍等一下我去找找。”
宋槐把布子往桶里一扔,水溅起来洒温诚裤腿,他后退两步站定,垂眼看黑色西裤上的水渍,本能皱了下眉。
室外烈阳愈发炽盛,几缕光束打在温诚身上,等待的几分钟,他脑子热得嗡嗡响,宋槐两手空空出来,直视温诚不太高兴的眉眼,“水枪洗要加钱,药剂您随意选,不同牌子的药剂价格也不同,好的相对会贵。”
...怎么不早说?温诚想,真磨叽。
温诚的目光再次落向她,礼貌,木讷——初次见面对这个陌生人的概述,注脚带着贬义。
因为她的眼睛有点特别,或许是呆呆的眼神,又或许是那个深棕色瞳仁,有着不符合世俗的澄澈,没一丝霾,却还带着饱经世俗的沧桑,她看你的眼神,就像一把不锋利的钝刀。
“这个得看你个人选择,优易洁,火球,绿田,新格,GRASS,古希特,如果您是日常定期保养,那推荐基础清洁,基础清洗的话就预洗液配合正洗液比较好,”宋槐语气平淡,“如果时间宽裕我还会帮您免费换玻璃水,防止雨刷老化变硬,以后油膜虫胶也能刮干净,不需要再频繁清理油膜了。”
“哦。”
“您要什么牌子。”
温诚给她一个简短回答,“优易洁。”
“好的,那总共算下来差不多三百,”宋槐揉几下布子,又短暂离开,拿着工具洗液进来,清理汽车,水枪嗡嗡作响,水汽在室内加剧,“您出去等等吧,很快的。”
温诚没听见这句被噪音淹没的话。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有些人,过于另类,过于闪耀,或者过于丑陋,都会吸引人的目光。
她拿水枪那只手腕骨凸出,皮肤白,薄,里面一条青色血管很显眼,她脚踩一双棕黄色拖鞋,在水流中踱来趟去,也可能原本是黄色,只不过穿了很久,最后,她弯下腰后有两块肩胛骨,透过吊带印着黑影,像新生的脆弱翅翼。
就停留两三秒,温诚挪开视线后,宋槐也抬眼看他。
瞥一眼,看这男人闲适站着,随心所欲的气质,放松状态下却能保持良好姿态,成套西装西裤,衬衫在光下还能看到隐约的花纹,很昂贵的衬衫。
她也有过一件衬衫,初中运动会攒钱买的,那件皱皱巴巴,针脚粗糙有许多线头,扣子眼都没剪开。
有钱人流淌的血液都与众不同,基因招财,让他们抬头挺胸享受世间做人的尊严,或许这种人生更有意义。
月亮是那崇高而无法企及的梦想,六便士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赚取的卑微收入,她抬头看一眼月亮,又继续弯下腰追逐赖以果腹的六便士,日复一日,孜孜不倦。
宋槐收回了眼。
这是一个令温诚烦躁的夏天,他站着处理工作消息,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恰巧余光瞥见那洗车的撕了块旧报纸,一点点的蹭他玻璃。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洗车的不仅不会开车,认不得车牌,连洗车也不专业,纯粹糊弄差事。
温诚趟水走过去弯腰,和她目光落在同处,“诶,你干什么呢。”
“清理油膜。”
“?”
“很快,马上就擦干净了,这个有时候用水枪压力太大,面积广,”宋槐视线没往他身上放,专注的看着油膜厚区,嘴里念念有词,“效果差不多啊,我习惯这个。”
“会蹭花的。”
“您放心,之前都没有过。”
“换一个。”他说了,她还是没换,也不知道没听见还是怎么。
操,真是个缺心眼儿的。
温诚看着她那张略有麻木的脸,整个人是静态的,讷讷的,唯一动态便是她鼻尖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
“不能要求你换吗?万一蹭花了我还得跑一趟,谁有那么多时间,”温诚语气不好,像老板训员工,他直起腰,眼风略过她头顶,到底收敛几分告诉她,“你给我快点儿,热死了。”
话说完,玻璃上那只手停顿,她眼睛一抬,目光约莫落在自己西装上,声音轻轻的,“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
早这样不就完了?非得蹲着找骂。
温诚想起去年春招,临时到乔潭立工作的人事部坐了半天,碰见几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一本理工男,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总觉得自己那套是对的,拿过多少奖,绩点多高,成绩年级多少名,总体给人印象很差,到最后照样灰头土脸的离开,真是何苦呢。
半小时后清理完,温诚进去拉开门坐驾驶位,安全带卡扣里,车慢慢往后倒的这几秒,他从挡风玻璃中,看到她坐在洗车间角落废旧轮胎上,碎发遮掩侧脸,只露出鼻尖,整个人弯腰弓背抱着膝盖,背脊一条骨头很清晰。
感觉她挺委屈的,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往她身上加码,不断加码,有马上撑不下去的无力感。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他哪句说错了?
温诚眼皮一跳,揉揉鼻梁,好像他无理取闹欺负人一样。
车倒出库,温诚就说刚才那人,根本不会洗车。
乔潭立坐副驾仔细瞧了瞧,“还行吧.....你先凑乎开一天,那挡风我已经给你订上了,明天到货来这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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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槐洗完车顺便擦手进店,看到孟衫来这串门,和她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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