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复身上的衣服破烂到几乎都是碎布条,脸上身上还有刚才被良玹拖拽出来的巨大擦伤,皮肉翻滚,有木屑深深刺进其中,看上去格外狼狈和痛楚。他却面色平静,干涸皲裂的手指像是铁砂一样粗糙,像是要将良玹的下半张脸刮下两层皮。

良玹扬着眉,眼神却并未服软,恶狠狠地看着对方,仿佛根本就没有身为待宰羔羊的畏惧情绪。

乔复粗鲁地掰着她的脸,风帽下的眼睛阴气森森地死死盯着她,啧啧出声:“没想到,还是这么像。可惜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良玹勾起嘴角嘲讽:“认错人了,也不要在我面前发疯。”

“认错人?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这表情和她简直是一模一样。你母亲当年也是如此啊,无论是风光还是落魄,都永远是这么的傲慢、骄矜、目空一切,似乎永不会向他人低头。”乔复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有不屑一顾,也有怀念痴迷,甚至还有痛恨。

“你在骗小孩吗?”良玹一脸不信,“我从小就失忆,自己都不记得母亲是谁了,你为什么会知道?”

“不是现在,是你的上辈子。”乔复狞笑,“你上辈子可是一国公主呢。可惜,没有风光多少年。因为你母亲是个有野心的高傲女人,可惜却被算计,被推上一个她不喜欢的位置,最后被情绪左右,玩火自焚;你父亲又是个能力不足,却偏要弑母夺位的贪婪小人……至于你哥哥……呵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的,这场纠葛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名正言顺的。

当年,年轻的风峪还是不受宠的皇子之时,他的才干可并没有继位的资格。然而,萧梁的前国师算出他才是下一任皇帝,所有人都并未当真,唯有风峪自己对此深信不疑。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最后在夺位之战中浑水摸鱼,竟阴差阳错地保全性命,还成功杀了自己的皇帝母亲、更有能力的皇姐皇兄,得到了皇位。

此后风峪越发信命,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之人。

风琅玄的母亲常俞曦当时还在朝为官,与另一个名叫霍召的官员两情相悦。原本常俞曦才能出类拔萃,且背靠常家,本该仕途顺遂、情路圆满。

直到风峪继位需要立后。他一边明面上志满意得,一边在心底深处觉得这皇位是自己侥幸偷来的。自傲与自卑的矛盾交织之下,他再一次求助国师,从国师那里得知常俞曦福运深厚,命数最为显贵,旺己旺人,实难得见。

最为显贵是什么概念?权利的巅峰上,有几个位置才能配得上这个“最为显贵”?

于是风峪决定娶常俞曦为后,绝对不能让这难得一见的命数,落在他人之手,去旺他人。

但常俞曦一则志不在此,二则心有所属,绝不可能自愿入宫。风峪便只好暗中谋划下手。

而霍召也并非坚定不移,他没能抵住高官厚禄的诱惑,选择了妥协。并且向风峪献策,二人串通演了一出戏,霍召在宴席上灌醉常俞曦,安排她失-身于风峪,再将这件事情让众人知晓。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风峪出面平息,主动承认错误,并大方应允后位。

常家对此并不反感,后宫有自家人打入,也并非亏本的买卖。前朝的官位再找人顶替上即可。

之后,在多方的压力下,常俞曦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入宫,成为新帝的皇后。

在她的视角中,霍召就成了痛失挚爱,却也只能伤心欲绝,怨命运弄人的无辜爱人;而风峪则是与她一样被酒误事,神智不清犯下大错,但仍然心怀愧疚,体贴包容她、治愈她的温柔丈夫。

每一个人似乎都是这起误会的受害者。

萧梁历代皇帝有女有男,为了避免出现更多权力的纠葛纷争,一直有一个规定就是无论性别、官职,只要进入后宫就再也不能插手政事,更不可掌握朝堂上的权力。

常俞曦的仕途就此断送,满心志向才华也再无施展的地方,每日只能面对着宫闱高墙,不得自由。霍召此后却一路高升,他诚心辅佐风峪,短短两年的时间官至高位,也娶了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春风得意。

而风峪的诚心诚意,温柔耐心,也不过是笼络人心的短暂伪装而已。他对常俞曦哪里有什么真心,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欣赏她的美丽,就像是世上最华美精致的藏品被他觊觎良久,最后终于得偿所愿收入囊中。他更看重的,是她那罕见的命数。想要依靠这些玄妙之事,稳固自己的皇位,让萧梁更加强盛,甚至妄想着实现那个萧梁终将一统天下的预言。

然而,事情并未止步于此。

折翼的飞鸟永远囚困笼中,错位的身份和无望的未来让常俞曦无比痛苦,让她一遍一遍不断回想着命运转折的那一天,疑点也在不断地变得清晰。

她并不傻,来龙去脉最终还是让她调查了出来。甚至一开始,霍召接近她,也不仅是因为情爱,而是看重了她的家世,想要借力让自己爬得更高。所以当有更好的靠山出现时,他毫不犹豫地投奔而去,并拿她做了顺水人情。

欺骗算计,背叛抛弃。常俞曦怎么可能不心怀愤怒与恨意?

她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在谎言维持的温和表象被撕开之后,她不着痕迹地设计杀死了霍召,一把火将一时风头无两的霍家家宅烧得干净。

她疯狂又嚣张,却并不担心风峪猜到是谁干的。因为她知道风峪不可能和她撕破脸,无论是她背后的常家,还是那可笑的命数,都是风峪痛恨又不得不在乎的。

恰好此时,古祭司的墓现世,让风峪满心希冀,竟然真的没有向常俞曦追究霍召的身亡。毕竟一个能力并不算强,只靠口头功夫走上来的忠诚奴仆,朝中有太多可代替的人。

但杀了霍召的常俞曦依旧是痛苦又无望的,世俗与实力的制约,杀一个官员可以掩盖,而杀一个皇帝的代价却是万万承担不起的。可是,恨意无法停息,却也无处发泄,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路途的权力斗争。

没过多久,风峪的嫔妃有孕,常俞曦则比对方更早地诞下了一名皇子。作为风峪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出,自然无比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萧梁的储君。

这个孩子就是风临宸。

良玹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她被绑在树下,冷淡地挑眉,“哦,那你又是这段故事里的谁?”

“我,我是他的老师。”乔复对她平淡无奇的反应很不满意,“也是你的老师。”

风临宸出生后,乔复才成为萧梁的新任国师,接手了祭司墓的研究任务。他那时同样年轻气盛,出于某些原因,他算出了风临宸并非风氏血脉,却还是选择帮常俞曦隐瞒,没有向风峪揭发真相。常俞曦知晓他的包庇,选择与他合作。

风临宸则就这样作为储君一天天长大。

“你不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的孩子吗?”乔复问。

良玹白了他一眼,“你倾诉的欲-望如果没有这么强烈,或许我会主动问你。”

“好吧,谁让我被关了千年,总算遇到你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了呢。”乔复嗤道:“那个孩子是霍召和他妻子的。”

“你……”良玹眯起眼睛,“真的不是在编故事吗?谁会让自己仇人的孩子做储君?”

“哈哈哈,你也是这么想吧,所以我才说那个女人太心高气傲了,自以为可以掌握一切,最后玩火自焚也是活该。”

抑郁不得志、残缺孤寂的人生足以扭曲一个人的心智。常俞曦无处宣泄的情绪,令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她将怨恨倾注在了这个拥有霍召血脉的孩子身上。

所以风临宸从来没有在常俞曦身上,感受到过多少作为母亲的温情,有的只是严苛的要求与教导。

“她把风临宸作为谋取权力的工具来培养。她知道,只有在最接近皇位时,再被拽下来,才是最痛苦的。”乔复道:“她已经不正常了,决心要父债子偿。既然父亲为了荣华富贵可以抛弃道义、不顾一切,那她就送这个孩子扶摇直上,再跌进泥里。”

“当然,她不会允许傀儡失控,所以她在风临宸身上下了剧毒。”一旦事态的发展超出预期,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夺走,这个她从大火中无意间留下的生命。

“你既然知道这一切,又为什么还要帮她?”良玹瞪着乔复,“这些人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了。我为什么会成为萧梁的国师?因为老国师是我的父亲。他这辈子当真是迂腐又固执,助纣为虐,还想要撇清自己。”

帮着风峪预言,却指责风峪弑母杀亲。算出常俞曦的命数,最后又于心不忍悄悄给她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当然,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认为那个古祭司墓并不是好兆头,数次抗旨,严辞拒绝了风峪令他研究的要求。就这样僵持了太久,风峪耐心耗尽,认为他有异心,一怒之下将他毒杀。

“不过,我和他修行的观念一直有冲突,断绝往来好多年了。我也不全是为他,才当这个国师的。我更感兴趣的,是那座坟墓里的东西。”

所以他不介意为风峪效命,也不介意帮助常俞曦,更不介意让萧梁甚至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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