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烬亭:“……你徒弟不重要。”
金多宝怒道:“我徒弟哪里不重要?真这么说,等问完话,你可得把他全须全尾地还给我,一根汗毛都不许少。”
他说着,脸色大变:“我怎么给忘了,城里……白云河谷哪来的城?一准是个魔窟,单烽,你出来!”
小还神镜在他暴喝声中,腾空而起,单烽的身影再度浮现,一手把薛云提在手里,光看体魄便足够摄人,面目更是凶神恶煞。
这是赤裸裸的欺凌弱小。
金多宝肝胆俱裂:“无焰!”
与此同时,雪海藏舟阵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金多宝懵了,目光四下一扫。只见红鼻猪所化作的雪堆猛地一动,又蹦出一头巴掌大小的猪崽来,在惨叫声中飞旋乱撞,尾巴尖上还断断续续地冒着红莲业火。
什么玩意儿?
单烽闻声回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用老子的业火烤猪?”
金多宝道:“放屁,你的火连猪都超度不了。”
单烽道:“谁让你用它超度了?”
众目睽睽之下,猪尾巴上那一簇红莲业火,哧地一声熄灭了。
金多宝疑心是金元贝还有遗愿未了,刚要将它抄起来,那小白猪又惨叫一声,从他胳膊底下窜了出去,双目盯着单烽,惊怖之色溢于言表。
金多宝奇道:“猪见愁?”
单烽似笑非笑道:“你这都抓不住?”
燕烬亭默默闪身避在一边,金多宝将外袍扯在手里,飞快将白猪一兜,只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未及发问,便听小还神镜里传来一声薛云的闷哼。
“燕紫薇,接着!”金多宝道,将白猪向燕烬亭一丢,向单烽怒目而视,“声东击西?无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单烽无语至极:“是我想扣他么?爱滚哪儿就滚哪儿去,别碍我的事。你倒是来赎人啊,债主就在这儿。”
叶霜绸放他二人向师门筹钱,却听了好一通来回扯皮,面色已是极为不善,身后众仙子神情各异,或凄或怨或怒,一派湿云欲雨,令人无端便怵了三分。
金多宝囊中从未羞涩过,虽知徒弟捅了篓子,却也摆出宗师的做派,傲然笑道:“小女娃,我徒弟年少不懂事,毁伤了什么东西,由我这个做师父的担了便是,开个价吧。”
叶霜绸咦了一声:“十三万灵铢,你也这么痛快?”
金多宝颊上的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看了薛云一眼。
薛云:“……你果然只是说说而已。”
金多宝立刻精神抖擞道:“出行匆忙,灵铢倒不曾带在身上,不过嘛,小女娃,这也算你的造化,放在平日里,我炼的法器绝不轻易示人,你可是赶上喽。”
叶霜绸扇动算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金多宝从袖中丁零当啷地抖出一堆法器:“重阳神火罩!三十三劫纯阳雷火灯!祝融炎阳天火转神——”
叶霜绸怒道:“来人,接着泼!”
金多宝的手顿在半空:“啊?”
单烽道:“忘了告诉你,这城里禁火。”
“操!”
一番兵荒马乱后,金多宝负手而立,沉着一张脸,只有嘴上骂骂咧咧。单烽丢了薛云出去挡灾,自个儿则携着小还神镜,往墙边僻静处一倚。
“火貔貅,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多宝道:“趁早出城。这么多雪练在附近活动,白云河谷的尸气却很淡,像从没死过人似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单烽笑笑:“难不成有大能坐镇?”
“大能?就连我们羲和境都无暇自顾了。”金多宝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道,“死而不见尸气,左不过这几种可能,这其一嘛,这些人统统成仙……”
单烽指指耳朵:“你在给我讲笑话?”
“你也不信对吧?”金多宝正色道,“要么有什么东西把死尸吃空了,要么这八百里白云河谷底下,封的都是活死人。不论哪一种,附近必然有个大魔头。”
单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他那劲弩般的浓黑双眉微舒,却仿佛由险峰降而为深渊,一眼更望不到底。
金多宝和他多年同门师兄弟,也是眼看着他落到如今意气消磨的地步,恨虽不减,心里却难免一恍惚。正要追问,燕烬亭却将白猪拎到他面前。
白猪还朝着单烽惨叫,尾巴乱颤。
怪了,元贝的残魂眼下连师尊都不记得了,怎么还对单烽怕成这样?
金多宝道:“怎么,你可有什么冤屈?”
燕烬亭五指一松,小白猪嗷地一声飞窜出去,极度的惊恐下,更是迅捷如闪电,金多宝一面施展手诀,一面疾步去追,气喘吁吁间,倒是难舍难分。
燕烬亭抬目望向小还神镜。
他和金多宝那样平直易怒的性子全不相同,不动声色之余,更有一股堪称恐怖的执着,打定主意便死咬不放,简直是天生的牢头。单烽至今见了他都头疼,亦是拧眉而对。
“找他?”单烽道,指了指薛云。
薛云牙关咯咯直响,被横在这么两道针锋相对的目光之间,霎时间一身火气变作了惊骇。
谁能有此殊荣,年纪轻轻的……就被抛在羲和舫前后两任杀神,长达半炷香的可怖逼视之下。
往前是深渊寒潭,一失足跌个粉身碎骨,往后是地底熔岩,不知几时迸作雷鸣!
不知煎熬了多久,燕烬亭方才开口道:“不是他。”
“哦,”单烽道,“来者不善啊。”
燕烬亭沉默一瞬,道:“看来你已有自知。”
这一句话的分量,放在羲和足可令任何一个弟子骇然色变,拼命回想祖上三代乃至前世今生所犯的错处,单烽却只是笑了一声,先发制人道:“来得正好,有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从紫薇台要留影符来看。”
燕烬亭道:“可以。”
单烽猝不及防:“啊?”
燕烬亭道:“舫主还睡着。等他醒来,便传梦于你。”
单烽挑眉。
燕烬亭道:“你还有什么话?”
单烽道:“得来太容易,有些不习惯。小燕啊,你虽然跟你爹一般的冷脸,心肠倒是挺热。行了,承你的情,说吧。”
燕烬亭道:“白塔湖一案,十年之期将至。”
果然来了。
单烽捏了捏眉骨,道:“我知道,那是天刑十年的年末。再过一个月,便是了。”
羲和掌天下历。
雪害第十年,天刑十年岁末,他被放出了干将湖底,如一道燃烧将尽,不知是人是鬼的炭影一般,日夜奔行于雪原之上。
他绝不能停下来。否则,心中那一把毒火足可令任何人自焚而死。
这十年来他接引过一批又一批外出雪猎的羲和弟子,无数次把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从命悬一线中拉扯回来,每一张脸都让他想起白塔湖畔灰飞烟灭的故人。
又为舫主的伤势,寻异方,入死地,押送一车又一车的天材地宝回舫,火灵根的灵药大多生于绝境,暴烈易燃,动辄半途爆发,即便是他,也屡屡踏入生死边缘。
但只要一天没抓住雪中影,这些就什么也不是。
不论是舫内,还是他自己,都为这一场追逐设下了死限。
十年为限,抓不到雪中影,审不了白塔湖的罪魁,他便重归火牢底,自承其罪,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此番燕烬亭的现身,便是在警示他那一日的逼近。
燕烬亭道:“你见到了他。”
单烽目光一闪。
“失雁峡百里内……城中?”燕烬亭盯着他神情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懊悔?不但见到,而且看清了。百步之内。十步。唾手可得。为什么不抓?”
单烽道:“失手,棋差一着。”
燕烬亭道:“你的镜刀碎了。”
“难怪把你们招来了。是,只差一点,我也深感可惜。”
“这样的距离内,阵法一旦发动,绝无逃脱的可能。”
单烽抱臂笑笑:“玩不过他。”
燕烬亭道:“所以你传送了一尊陶偶回来?”
这话简直横出枝节,终于打碎了单烽面上的平静。
“这玩意儿还没碎?即便是尸位神,在火牢底也该化作一滩泥巴才对。”
燕烬亭道:“化了。不过在消散之前,精华四散,把你的火牢扮作了洞房。”
“操,什么玩意儿?”
“司掌姻缘,你在成亲?”
单烽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对啊,这也是审讯?”
燕烬亭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失望。
单烽道:“问话,不许挟私啊。”
燕烬亭话锋冷冷地一转:“你抓不住他。到底是不愿,还是不忍?”
单烽道:“只是还没到同归于尽的时候。”
燕烬亭点头道:“看来,不光不忍,你还救了他。”
单烽沉默了一瞬,望了一眼自己的五指。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怎么能叫不忍?”
说话间,火狱紫薇已自燕烬亭背后徐徐绽开,三十三重彼此虬结的漆黑棘枝,如乱石砌成的神龛一般,将他身形深深地笼罩其中,投落一道惊心动魄的庞然黑影,犬牙交错,浑如倾力欲扑的虎豹。
属于“人”的神情从燕烬亭面上褪尽了。
他双目从幽暗中望来,眉骨隆起,眼廓飞快加深,近似于兽类的冰冷中,更有了一种洞彻万物的慑人感。
紫薇台,狴犴法相!
狴犴法相一旦开启,便是审罪断案,惩恶扬善之时。目光之下,一切蹊跷处都会被无数倍放大,绝无半点私隐——
“雪中影一事,不论结局如何,如有一念不忍,便不得善了。”
“善了?我本来求的也不是这个,今日确是阴沟里翻了船,抓他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急切,甚至……一刻都不能再忍,”单烽听出其中冷冷的警示意味,道,“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徇私,要我以此立誓?”
“是劝诫。”
单烽笑道:“也亏得是我,换成旁人,听见你用狴犴法相来劝诫,三魂都出窍去了,听得到什么?”
燕烬亭道:“你结仇极多,舫内舫外都有人紧盯不放,好自为之。”
“让他们看。”
这轻飘飘的语气,当即引来了金多宝的一声冷笑:“真是嫌命长,一个月工夫,抓不住人,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单烽道:“抓你的猪。”
“真不怕你业障多加一桩?”金多宝捏起手诀,慈祥道,“元贝,别怕,好孩子——”
小白猪口中冲出一声苍老的痛呼。
“啊!别过来,滚,滚开!”
金多宝:“……你谁?元贝呢?”
白猪胡言乱语,癫狂已极,双目却始终死死盯着单烽,流露出惊骇与怨毒相交织的神情,口中更是白沫翻涌。
“火……火,护宗……真火,魔物,魔物!别过来,为什么!”
单烽拧眉道:“我几时祸害过老头子?”
“胡说!你灭了真火……影子……影子,啊啊啊啊,好痛啊!”
单烽眉峰疾抬,本就深邃到令人心悸的面目,在一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表情,唯余一片雷霆潜渊般的阴沉,若不是隔着小还神镜,只怕他已一把将这缕孤魂提到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什么影子?”
联系燕烬亭一反常态的告诫,他心里更涌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这么巧?
燕烬亭道:“你可以说话。”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击穿了白猪脑海间那片混沌,它讷讷地:“是……我可以说话了,有人能听见了。”
两行豆大的眼泪自它眶中滚滚淌下。
“多久了?我被困在这副壳子里多久了?”
“你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金多宝瓮声道,“今年是天刑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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