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演员（八）
易书晴带他来到一家餐馆，进了包厢，她随便点了些快手菜，就示意服务员离开。
两人隔着一桌子食物对视，易书晴挑眉，“要不先吃点？”
“…不了…我们先谈吧。”
“好。”易书晴从刚才抱臂打量的姿态切换成郑重严肃，双手支在桌面上，微微前倾向他，“那么首先，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周围的景色迅速收缩，画面飞驰，一道白光击中了他。
脑海中一瞬间涌现出很多东西，摄影机，打板器，人潮中对视；咖啡杯，剧本，一条短消息；热搜，谩骂，太空人。
食物的香气开始氤氲，他突然注意到，那灯是澄黄的，桌子是实木的，自己的脚穿着鞋子，正踩在鱼骨拼的地板上。
“我…是……樊星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好像从某个不知名空间掉了出来。
女人的表情放松了，她上下打量片刻，朝他笑了下，“欢迎回来，樊先生。”
樊星演还有种刚睡醒的朦胧，易书晴推了杯茶水过去。
樊星演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才听到她说：“樊先生。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危险…？我只是，有点入戏，拍完就好了吧。而且…这不是更有利于我们拍摄吗？”
樊星演坐在凳子上，控制不住地摆动四肢，角色暂时从身体里离开了，这让他有些焦虑。
“你明明知道，孟怀英在后期有严重的自毁倾向。”易书晴说。
樊星演僵住了。
易书晴接着讲：“我理解，你愿意为了角色付出努力，但不应该是这样，樊先生。想想你的家人。”
“可是…可是这只是拍戏。”樊星演试图辩驳，却连证词都单调得无力。“我有分寸，等拍完我就好了，真的。”
易书晴摇摇头，“先生，你甚至都失去对自己名字的应答反应了。”
“不，这么讲不太严谨，不是失去，是错乱，叫你孟怀英倒是应得挺快。”
“我在片场观察过你，知道我发现什么吗？”
“你站立时手会紧贴腰部，上身紧绷随时处于戒备姿态；你吃饭前会观察四周，甚至离开你视线的食物都会丢掉；你和人说话打招呼都要站在靠近门远离窗的地方，还要上下打量看对方有没有携带利器。”
“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樊星演的生活习惯，小动作，口头禅，要我怎么相信你能走出这个人物？”
樊星演的表情逐渐变得苍白。
“那…难道要我改变表演方式？明明能更好的表现角色，要我为了一个可能退而求其次做其他选择吗？”
易书晴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一面湖，“我只是需要你走出来。”
“樊先生，我对体验派和方法派不太通晓，但你是个好演员。不必用这种方式，也能演好角色。”
樊星演甚至有点想笑了，“我自己都没那么相信自己。”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食物带来的热量逐渐消散，他紧张地抿了口茶水，那茶也早凉了。
易书晴用手支着下巴，似乎是考虑了两秒，最终点点头：“好吧，你不用有压力。这部电影还没拍完，造景道具都是现成的。”
“你的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拍摄，作为举荐人，我会承担责任，出资重拍《破局者》。损失我出，补偿我给，你安心休养就行。”
“什么？那…难道…”这转变太快，樊星演一时还反应不来。
“是的，会换一个人演男主，因为问题出在我们这，所以主动权让渡给尚瑞，下一个人选应该是他们做决定。”易书晴把话题又推进了一步。
樊星演顿时脸色大变，“不，别这样……”
“不用担心，樊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我依旧认可你的实力，下次再有合适的角色，我还会找你合作。”易书晴继续说道。
…
“下次？”
樊星演一时不知道是先惊讶她还愿意给他机会，还是先惋惜孟怀英，这个即将离他而去的人。
他低着头，像突然被雨淋湿，沮丧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讲…但这个角色，他对我来说……我爱他。我理解他的每一句台词，共情他的每一次转变。”
那么多日日夜夜，苦心孤诣的钻研，拼命拼命地努力才换得这样一个灵魂，他同他对话，学习他，模仿他，直到成为他。现在要他放弃…
“他，他就活在我身体里……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
…
“你为什么要让别人住进你的身体？”易书晴突然问。
“…什么？”
“孟怀英是个角色，别说他只是虚构形象，哪怕活生生存在的人，你为什么要因为他丧失自己的主体性？”
樊星演瞪大眼睛，似乎无法领悟她在说什么。
易书晴继续讲：“我理解演员需要代入，需要贴近角色，但你的行为，无疑是将角色置于自身之上，樊先生，你在看低自己。”
她停了停，放缓语调。
“我看过你之前的表演，包括花絮片段。对角色的努力不比现在少，对表演的热爱不比现在低，但那时候，你还是你。”
“或许因为某些事改变了你对自己的看法，把自我放在如此低微的位置，正巧又遇上孟怀英这样闪耀的角色，于是你渐渐消失了，融化在他的光芒里。”
“从一个合作者的角度，我必须声明，我找你是因为你足够优秀，不是因为你多么像谁。”
“你有自己的习惯，爱好，自己的梦想。你有家人，追随者，合作伙伴，我们给你的关注，只因为你，樊星演。”
“你是个好演员，可以有许多，更多好角色。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
她摊摊手，语气是疑问的，但举手间，仿佛向他推来了一整个世界。
…
樊星演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他直直地看着那个人，血液不断上涌。
一万只鸽子在他胸中振翅，拍打在他沉寂的心房，声音震耳欲聋。
一瞬间，他突然就走出来了。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他如此明确地分清自己和孟怀英。
孟怀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樊星演有。
“我……”
强烈的冲动催使着他，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决心。
“我会…注意表演方式，不会再让角色取代自己…”
千思万绪，却不知从何开口。
表演课学过那么多技巧，这一刻他只会用眼神去看她。
拜托了，再相信我一次吧。
像一开始，你和我说的…
——“我相信你，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
易书晴向他伸出手。
“你是个好演员，樊先生，很高兴继续和你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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