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门口的空地前,新旧两套班子面对面,像朝阳与落日般,一个渐烈如火,一个雾霭蒙灰。
权利和职能的交接,在这群早被架空了的摆设身上,便如角楼上早早落下的皂靴,心中已然做好了迎接另一只落地的准备,然而在场景和主观能动性上,他们设想了许多方案,却没有一种,是要当着全族老幼的面,被这样豪不留情的,一把将他们视为铠甲的“荣誉章”撕毁捏碎,猝不及防的接受着全族,那些往日里被他们蔑视、折辱,以及暗地里欺凌,役使的弱势族人前。
八个族老齐齐变了脸色,且不知崔闾是有意还是无意,挑选的成员里,竟有半数以上,是曾被他们欺过,或役使过的族人后代或本尊,四目相对里,总有种自己将要迎来报复与清算的深意眼神。
一种掀桌不讲武德的愤怒,瞬间侵蚀了他们的内心,让本各怀心思的几人,直接当场抱团,齐齐冲崔闾发出了不满的诘问。
“崔闾,你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脸显猪肝色,敦实如牛的体魄,似马上就要冲着人直撞上去一样,暴跳着连同其余人喝问出了心中疑惑。
崔闾不是个有大规划,和远大抱负的人,他就跟之前历任的族长继承人一样,是个对祖训奉若圭臬的守旧派,禁一切思维跳跃,不安分守着族产过日子的聪慧人,所以全族上下,都知道能在他面前得脸的,只有性情愚钝、木讷,易驱使,指哪往哪的老实者。
他更因自扫门前雪的性子,将大宅与群居的族人分割成两半,有严格的族令禁止族人因生活艰难,或家门琐事往大宅报,他稳固着族群生存的大方向,却不耐处理族人生活的鸡零狗碎,他就任族长期间,可以保证族人苟延残喘的活着,却拒绝往求助者身上施舍一文钱。
听天由命,富贵凭己,是他常挂在嘴上,用来喝斥教训求上门的族人亲眷话术,想得到他的帮助,无疑是痴人说梦。
族群要延续,讲究的是适者生存,如果在有族田出息的扶持下,仍还过不好日子的,那被末位淘汰,就不显得无辜可怜了。
物竞天择在百年世家的传承上,亦起着重要的战略排布意义,只有能在残酷的生存面前,仍能跟得上族中发展的家门,才有留存血脉的资格。
族群不养废物,当然也不会让这些废物,成为一整个族群中尾大不掉的拖累。
这也就给了八个摆设的发挥余地,觑着崔闾多余与人废话的性子,在冷心冷情的族长,与遍求不到帮助的族人中间,当着暖心调和两边牵线的中间人,赚足了族人的好感与口碑,是以,偶尔欺凌一两个“不听使唤的”,反显得旁人不够识相,不懂尊卑。
崔闾是不爱搭理人,这是他从小的遭遇形成的性格原因,后来当了族长,这种不搭话的冷漠性子,就成了高高在上的族长威信,可只要能近他三寸地的,都知道他的心里,族人的地位尊卑是没有分的。
只有辈分高低,没有贵贱之分,同个姓氏,一个祖宗,贱人便是贱己。
无论穷苦还是困顿,是家有余财还是薄产度日,在他这里,都是同姓的族亲,他不干涉旁人因果,自然也不会因外在条件,来成为或踩或捧的相处标准。
可旁人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只看到他对族内事务上的处理手段,更不会知道,每次打着调和姿态入大宅的摆设们,在花厅冷板凳上坐足半日,出了门就可以两手一摊,摆出无能为力的虚伪样子,来揭示他们内心真实的挑拨与割裂亲族关系的目地。
他们在崔闾面前根本没脸,却可以在族人们面前,摆出自己多么重要有能耐的事实,两面三刀叫他们玩的相当溜,却因为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有损族人利益的事情,被崔闾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了下去。
直到他们中有人干了一件事,叫崔闾意识到不能再纵容他们狐假虎威了,同时也起了用人取代他们的心思。
于是,这一筹谋,便筹谋到了现在,也终于在他自认为合适的场合,与他们正式撕脸摊牌。
一群惯会看人下菜碟,靠欺瞒哄骗族人,自己却躲起来吃香喝辣的浑人,有什么资格再享受族里供奉,更有什么脸来以族老自居?
崔闾一招手,智囊团中便走出一年龄三十五六的中青代表,手中拿着一本装订好的惩名册,面无表情,低头翻开,念,“崔开武,崔氏九堂常驻长老崔三堂第五世孙……”
崔氏九堂,一堂自然是族长一脉,嫡长嫡脉,余下八堂都是嫡次组成的,享有世袭制的长老位。
在早前长老位还没有被架空时,崔二堂和崔三堂是位同副族长的左右护堂使,比常席位上的另六堂,更具有话语权和族务行使权,如此,二三两堂便一直以能代替另六堂说话的资格,站在崔闾面前讨价还价,可实际八堂相处运营的过程中,尤其到了权利职能被架空后,后六堂早不顺前两堂的自诩为尊之名了,中间的摩擦和小心思争斗,不过是不为旁人道而已。
崔闾从起了换人取代之念时起,就对他们内部结构进行了调查,早知道他们已经面和心不和,分裂或至互相攻奸,也只差一个机遇而已。
“崔长林?这是崔长林?我的个亲娘唉,老料头,崔老料,快、快往前来看,这是你家的长林?是你家的长林吧?”
崔老料个矮,人瘦,淹人堆里就看不见了,此时却忽听有人叫,身体还被左右人使劲往前推,一个趔趄就被推出了人墙,冲到了围观人潮的最前头,然后,就在空出一块的场地中间,看到了从来灰头土脸,在家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长子,此时一身青蓝书生衫的,站在那个看见就恨不得绕道走的,叫人发怵的族长身后。
他吓的差点没站住,要不是被后一步推出来的老婆子搀住,非一屁股坐地上去不可,夫妻两个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看向那个一直被他们忽视的,放弃的认为是家中最没出息的孩子。
长子又怎么样?
人跟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既不会爹亲娘爱的哄,也没有成为家中骄傲的可能,除了会闷头干活,其他没一样能提得出手,这样的人注定会成为家中的隐形存在,不被爹娘认可,得不到底下弟妹们的尊重,被压榨被驱使是他唯一能在家中立足的价值。
“天佑十五年,崔开武为使长房断契,联合五大氏族之一的姜氏旁支,意图敲诈族中财库,勒索长房家底……”
随着崔长林将往事渐次揭开,围观的族人炸了锅般的沸腾了起来。
崔墉,一个早逝宗子悲惨身故的原由。
崔闾冷眼看着被指控的冷汗直冒的崔开武,声音里不带半点温度,“知道我是怎么怀疑你的么?崔开武,你做的非常隐秘,可是,你的气性决定了你根本忍耐不了一丁点的……居功自傲……”
因为策划了绑票案,可能最开始,他也只是想从长房手里拿一点好处,奈何所合作者却想连根拔起,于是,并没按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拿到钱就放人,而是将人弄了个半死半残,却没意料到老族长宁舍儿子不舍家财的狠法,最后只得把伤重的不知死活的人丢了跑路。
“我初任族长位,你便到我面前,一副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邀功样,时常在我面前摆着功臣的傲慢样,崔开武,我那时就很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你以我的恩人自居?”
崔开武脸色瞬间煞白,在凝聚过来的诸多眼神中,竟有了一丝瑟缩样。
崔闾捏着手上的翠玉板指,转动间悠悠开口,“墉堂哥自幼便是我们兄弟中体魄最好的,他从小跟着护院队长习武,平常三五人近不得身,那一年,他随大伯母回外祖家,却在半途被人敲晕了带走,而大伯母被人送回了家,身上带着一封万两黄金的赎人信纸,崔开武,你知道大伯当年的心情么?你知道我揣着万两金票,去赎人的山里找墉堂哥的心情么?”
这就是大伯母弃养他的原由,因为他没能全须全尾的将人带回来,因为墉堂哥经过那次事之后,身体迅速走向衰败,每日靠着流水的药汤过活。
崔闾声音有些微顿,望着湛蓝的天空道,“你是不是至今不知道,那与你合作的人,为什么会违反合约?并吞没了原本属于你的赎金?”
崔开武呼吸急促,一声也发不出,便听崔闾呵呵一声道,“因为他的主子出事了,天佑十五年,大徵哀帝的第五子被五大姓接到了江州,取代了他前朝皇嗣的位置,于是他没用了,被人关了起来,他派出去的手下狗急跳墙,根本再顾不得与你的约定,拿着得来的黄金,重金招江湖刀剑客救人杀人。”
那时他才十岁出头,在风云诡谲的江州界里,只是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失怙失持的孤子,派他去送赎金,是因为他小,最没威胁,还因为他没亲爹亲娘相护,没有人为他的生命安危出头,他只能靠自己在族里争活争命。
这也是他根本不同情,那些有族田出息却还过不好日子的人家,来求助的原因。
崔长林等崔闾话落,重又举起手中的册子开口,“大宁崇武八年,你联合被赶出江州判逃成海寇的,原五大姓中的许氏贼子,欲故计重施的起底我崔氏财库,在秦氏携子归宁的路上,截了她和次子崔仲浩,依然一开口便向大宅勒索万两黄金的要求。”
这就是崔闾最被人不耻,且后来导致他与秦氏夫妻不合的原因,他没有像上任族长那样妥协,并对歹徒放出了任杀任剐的狠话。
崔闾眼神杀意凛凛,“你与仲浩接近,一直在他耳边离间我父子关系,导致他从小心思深沉,心性偏激,若非后来我强硬干扰他与你的关系,他恐怕早被你教唆成了弑父弑兄的恶人,便是今日他偏听偏信的性子,也有受你影响的原因,崔开武,你是真该死!”
陈年往事,不揭露,便是一派祥和,一但戳破了窗户纸,这个亲属关系,便也到头了。
不用崔长林再翻册子,崔闾继续道,“你为了替崔开寿的长子谋娶州府吴家的女儿,将心思动到了我家幼菱头上,故意引着吴家的纨绔偶遇她,你算着我能扣住钱财不赎妻儿,一个幼女舍给人作妾也便舍了,可是崔开武,长痛与短痛的区别,在于极刑与缓刑,贼寇杀人一刀了结,与人作妾一生尽毁,我便是再心疼钱财,也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落入火坑,受一世折辱,所以,那一年你失算了,只能送了自己女儿去消贵人火,呵,你那时是不是挺恨我的?”
崔开武的种种算计,都因着他手里有一份财产清单,保守估算,光大宅的地底就有百万,他不甘啊,抓心挠肺的想据为已有。
崔闾声音沉沉,“你第一次的算计,是在五大姓权利的更迭期,大伯很怕被人注意到,所以明明对绑票之事有诸多疑点,却选择了按瓢息事,你第二次的算计,又卡在新旧朝权利的交迭期,那时武皇帝正对各大世家动刀整顿,我明知道你里通外敌,却因为怕被按上通寇之罪,选择了隐忍,崔开武,你看着敦厚忠实,可你的每一步都算好了诛连之罪,你知道大宅嫡系最在意的是什么,所以你绑架着我跟大伯两人,都对你的罪孽选择隐瞒,你是不是很得意?躲在暗处里看我跟大伯两人,因为族中前途和族人性命,不得不呕心沥血的前后奔忙?”
崔开武倒退了一步,他感到了一种胁自性命的危机。
崔闾沉默了一瞬,眼神落在从祠堂里呆呆往外看的次子身上,下一刻抬手轻摇,那护在他身周的护院们,便齐齐朝崔开武围了上去。
崔开武迅速往后躲,试图用另七个人的身体阻拦上前抓他的人,然而,那另七个人早在崔闾宣读他罪状的时候,远离了他,这导致他周身直接空出了一块地。
“你不能抓我,我……我女婿是江州吴家公子,我女儿她……”
崔闾眼神怜悯的看着他,“你女儿早就死了,你忘了么?她被吴家那位公子失手掐死了。”
崔开武一屁股跌倒在祠堂门口,崔仲浩就站在他身后,万般难以相信,当年绑票之事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深的算计,一时间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心沉沉的如坠深渊,那对父亲的埋怨,和前日不容分说安排他后半辈子前途的不甘心,瞬间烟消云散。
他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眼泪刷的就冲出了眼眶。
崔长林手中的册子,这会儿就跟阎王手中的生死薄一样,这一日,被蒙在股里的族人,头一次看穿了所谓族老的真面目。
“崔开寿,大徵天佑十六年,设计族兄崔开茂入赌坊,十日间陆续将祖产输光,妻女险被抵债资……”
崔开茂家的小孙子从人群中出来,眼眶发红的给的崔闾磕头,“大爷爷,这是祖母临终前一定要孙儿当众给您磕的头谢的恩,谢谢您当年从漕帮码头将她们接出来。”
围观的族人中,有人窃窃私语,“怎么回事?开茂家的不是说,得一外地游商相救么?怎么这事……”竟落到了族长身上?
崔长林继续,“崔延彬,大宁崇武二年,以族老身份威逼在府衙做笔吏的崔弦,将本该判斩的五姓旁支一余孽,判了流徙,结果导致那人途中逃脱,后府官查验,崔弦被革职罢用,罚没家财抵罪,崔弦从此消沉无志,三十而终,留老母幼儿寡妇相伴。”
族中那哭瞎了双眼的婶娘,此时被孙儿寡媳搀着,颤颤巍巍的冲着崔闾的方向行福礼,她旁边的孙儿则跪了下来,咚咚咚的开始磕头。
崔长林再次继续,“崔奉,大宁宣和四年,以要应和当今提倡经商的理念,暗里集二十余房族人家资,欲往荆南保川府谋求商机,结果却被其拉来的合伙人骗走了所有钱财,导致集齐来的资金血本无归,陷二十余房族人生活无着,贫苦困顿,后经族长派人摸查,方知经商事假,谋骗钱财是真,崔奉表面上与人一样破家破财,实际上,二十余房族人的家资早被他用来在京畿置了房产,并纳妾畜婢生有庶子女五人……”
那在族里的崔奉家的,一身素衣旧裳,带着儿女挤在人堆里,此时已经傻了,不可置信的瞪着读讲中的崔长林,身子已然摇摇欲坠,抖着嘴唇,“不可能、不可能的……”
崔闾再次招了手,那跟他一道来的,非常不起眼的一驾牛车上,一人被套了黑头罩拉了下来,而同时,八名族长中的一人迅速以袖遮脸,欲往人堆里扎,“三叔,你不出来解释一下,奉堂弟的所做所为么?你这些年,当也收了他不少好处吧?”
人群里突发一阵骚乱,崔奉的妻子受不住刺激,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可崔奉连眼神都没往她那瞄一眼,全程冲着崔闾呜呜的吭哧挣扎。
崔闾冷哼一声,“既是我崔氏儿孙,无论嫡庶旁支,身为族长,我都有责问处置之权,崔奉,你欺灭亲族,罔顾人伦,我要治你,以及你在外面的妾侍子女,你有话说?”
崔奉被摘了塞口的汗巾子,声音嘶哑,“我出族,我自请出族。”
出了族,你可没有处置我的权利了吧?
崔闾呵笑了一声,点点头,“元池,去报案,就说骗了我族二十余户家财的奸商已经找到,现交由官衙审理发落,另报予县老爷知晓,崔奉已与我崔氏无关,打杀随意!”
最后四个字一出,崔奉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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