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多雨,好不容易放睛几日,换来的又是一场豪雨。

山中本就多雾,雨幕绵延,更是朦胧得叫人看不清前路,山顶压下来的黑云好像要将整座山都吞入肚中一般。明明方才还是晴朗的白昼,一眨眼便像是到了夜里。

裴寂拿着火折子在洞中寻了几根干枯的树枝,生了个火堆,孟晚歌一回头便看到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衫放在火旁烤。

她见状迟疑了片刻,带着湿气的风刮过来,她冷得哆嗦了一下,还是抱着胳膊朝洞里走了两步。裴寂并没看她,只将干透了的外衫整齐叠好放到一旁的空地上。

“五小姐请坐。”他这才抬头看过来。

火堆里的树枝噼啪作响,旺盛的火舌随风晃了晃。火光落在裴寂身上,让他看起来都暖了几分,只是一双眸子还是漆黑看不见底。他那副恭敬的模样,让孟晚歌险些错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招摇的昭阳公主。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从地上拾起他的外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才递给他:“山里凉,裴大人还是穿上吧。”

裴寂看着她递过来的外衫,眸光动了动。

他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意料之中,嘴角轻扬,抬手拿过外衫又穿到身上。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孟晚歌在火堆旁寻了块石头坐下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忍不住有些担忧。

裴寂在她对面坐下来,没有接话。

洞中静下来,过了一阵,孟晚歌才没话找话道:“听闻裴大人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实乃人中龙凤。”

原本裴寂嘴角噙着一抹笑,听到她这么说,笑意散了大半,连带着目色都沉了几分。

“是吗?”他声音压得低,在漫天的雨声中并不清晰。

孟晚歌只当是他听惯了这些夸耀,由衷地点头:“三年连中三元,两年翰林院修撰晋升从一品右都御史,裴大人这一路走得当真是前无古人,怕是也后无来者。”

她言笑晏晏,话语间都是对裴寂的佩服。裴寂却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好似颤了颤,在火光中他那张永远平淡无波的脸显出几分苍白无力。

他低低笑了一声,带着明显的苦涩。

孟晚歌侧头朝他看过去,恰好撞上他抬眸送过来的目光。

“我只觉得自己走得太慢了。”他眸中映出的火舌微微颤动,声音像是砂砾散在风中一般,飘摇沙哑。令他也看起来也像是风一吹便会碎。

孟晚歌没来由觉得有些心疼,就像是看到了那夜缩在角落的秀才儿子。她别过眼,捡起身旁的一根树枝戳了戳火堆,柔声宽慰道:“裴大人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已经走得很快了。”

“至少——”她又歪头看向他,笑意吟吟,“比我要快多了。”

毕竟她在京城挣扎八年,除了一身污名什么也没有,还莫名其妙地以一个畏罪自杀的方式死了。说起来都觉得有些丢脸。

她意识到裴寂似乎也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她又换了一个:“不过我有一事想问问裴大人。”

裴寂的传闻她听了太多,还真的有一件事她实在好奇。

“嗯?”

“大理寺卿,真是因为大逆不道才被满门抄斩的吗?”

这件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是因为这件事的主理人是裴寂,还因为堂堂一个三品大官竟会因为一个戏子之言落得满门抄斩。说起来人人唏嘘,对裴寂的手段更是望而生畏。

裴寂又笑了一声,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他垂眼看向面前的火堆,捏着佛珠的拇指微微泛白,目色发冷:“他该死。”

那样子看着当真是恨极了大理寺卿。孟晚歌点点头,也看向火堆不再说话。

“温五小姐不问问为什么吗?”过了一会,裴寂又抬起头来,眉目又带着清浅笑意,仿若刚刚浑身戾气的人并不是他。

“裴大人做事,自是有自己的道理。”不论是大理寺卿犯了滔天大罪,还是做什么惹到了裴寂,对孟晚歌来说都是不该知道的隐密。

上一世种种,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知道得越多越活不久。

“他纵女欺人,又凭着自己职位便利,将莫须有的罪民扣到无辜之人脑袋上。”裴寂依旧凝望着孟晚歌,眸色坚定,眼底带着不知是疼惜还是怨恨,又或者都有,“温五小姐认为,他该不该死?”

他这副模样,好像真的在等孟晚歌定夺。

孟晚歌微微一怔,随即想到大理寺卿的为人,的确是纵女无度,连她这个公主都没放在眼里。更别提那些丢到大理寺,最后却无凭无据将罪名按在她头上的案件了……

看来大理寺卿也不是独独对她这样,只是她运气不好,没等来一个裴寂。

“的确是,该死。”孟晚歌诚恳地看裴寂,弯眼笑起来,“裴大人果真是体察民情,是个好官。”

裴寂眸光微闪:“温五小姐觉得我是个好官?”

“当然。”

洞外的雨好似小了起来,只是过往的风不见小,将道路两边的树木刮得“唰唰”响。裴寂身子动了动,将洞口的风全拦在了身后。

“那日后温五小姐若是遇到难处,不妨试试来找我。”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写了“裴”字的令牌,递给孟晚歌:“用它到清平街的裴府找我,没人敢拦你。”

孟晚歌被吓了一跳,看着他手中那枚令牌,有些不可思议,防备之心乍起。她如今初到京城,又是一个小官家的庶女,的确是步步维艰,和温宜玉斗斗嘴还行,若是想查当年是谁杀的她和复仇,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无人可依,需要一个助力。

可裴寂为什么要给她这么重要的令牌。

“你是第一个说我是好官的人。”裴寂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直接将令牌扔到她身上后站了起来,转身走到洞口看着洞外被雨水冲洗过后郁郁葱葱的树木,笑道,“我想尽力试试。”

孟晚歌捏着那枚仿佛还带着裴寂体温的令牌,也站起来。

她觉得不妥。

男未婚,女未嫁,私相授受是不妥。裴寂已有心上人,还将这样的物品送给她也是不妥。

孟晚歌走到洞口,与裴寂并肩。她侧身将令牌双手奉上,不卑不亢:“宜秋担不起,还请裴大人收回令牌。”

裴寂垂眸,只见她一双宛若凝脂的素手稳重地将令牌托在手掌心上。

就好像是将他一颗交出去的心托还回来。

他笑了一声,没有去接令牌,而是将眼底的缱绻隐下去。

“以往阿谀奉承的人许多,却都不如五小姐真诚。”他又回过头去看那雨打树叶,声音也跟着淡下来,“五小姐担得起,这是赏赐。”

孟晚歌抬眼看他,只见他挺身如玉,洞外雨水的寒气似乎都聚集在他周身,让他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令牌只是赏赐,没有其他。

孟晚歌指尖微微缩了一下,此刻她若是还推脱什么,便好似是她心里有什么。她也不再扭捏,收起掌心将令牌握在手里,对裴寂施施然一礼:“谢裴大人。宜秋便暂替裴大人保管此令。”

裴寂轻压下嘴角,眸底有温色晕开。

山雨渐渐停歇,几缕阳光从雾蒙蒙的云后穿透出来,落在被春雨洗涤一新的树枝叶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小鸟,不是落在树枝上,便是落在花枝上,一边欢叫一边低头啄一口叶上被阳光折射出五光十色的雨珠。

孟晚歌不免觉得果真是自然景色最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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