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一旦下定决心,那办事的效率绝对飞快。仅仅七八日以后,他便召集内阁阁僚及六部九卿各府衙堂官,到西苑共议朝政。

这几日风波骤起,朝政突然便陷入了不可琢磨的浑水之中,一时莫知方向。数日前穆国公世子奋力一击,周至成与琉璃蛋黯然退场,清流声势大颓;但皇帝发狂后东厂势如疯狗一通猛咬,牵扯出的贿赂名单与闫党瓜葛甚深,又结结实实在闫阁老脸上来了一记响的。两位阁老颜面尽失,现在也只有安静闭嘴,再不敢轻易发言了。

一个通倭夺权,一个收贿枉法;一个卧龙,一个凤雏。这大概就是朝廷优秀的匹配机制吧——两个宝贝伺候同一个国家,那中原百姓的福气还能小吗?

因为这种种尴尬,西苑的朝会就开得很沉闷。夏首辅一心退休,李阁老照例透明,六部堂官行礼如仪,说了两句废话后不再开口,大家都在工位上站立发呆,静静感受西苑凌晨的寒风。

但大臣们不作妖了,真君可还要放大招。侍立在御座边的李再芳轻轻咳嗽一声,督办钦案的锦衣卫指挥使与东厂提督一起上前,奉命汇报审理的进展,一一呈交人犯的供词与证物。

东厂审人的法子的确粗糙了些,往往会搞出一堆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口供;但如今有飞玄真君致命的kpi做压力,久经考验的公公们还是尽力将证据链搜集得完整齐备,难以抵赖;也恰因为证据实在是齐备得无可置疑,整份报告所带来的震撼才格外的惊人。

——多年后渡海侵略高丽之时,倭人的耳目甚至能打听到皇帝寝宫的布置、军队出动的日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后情报泄漏的伏笔,早在此时便埋下了!

如今朝政虽然涣散,但到底还没有堕落到老道士金孙那种上下一齐开摆的地步。等东厂宣读完那触目惊心的证词,偌大西苑中便是一阵死寂,连呼吸之声也听不到了。

眼见气氛已经烘托到位,飞玄真君冷声开口:

“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诸位臣工有什么见解?”

这还用多说什么?以内阁阁老为首,所有的官员齐齐跪了下去,不敢有丝毫声响。

“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了朕,列祖列宗将宗庙统绪交给了朕,朕就是天子,朕就是君父。如今天下成了这个样子,万方有罪,罪在朕

躬而已。”飞玄真君语气漠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敲打着百官急促跳动的心脏:“如今连朝廷官员也靠不住了,连读圣贤书的士人也靠不住了。朕何德薄,朕何德薄!”

毕竟是登基几十年杀伐果断独操权柄的皇帝,毕竟是心思深险驭百官如家奴的天子;平日里重臣们或有腹诽或有心谤,但当皇帝表现出断然的决意后,依然不可能有任何人敢于抵抗皇权的威严。

西苑的寒风猎猎而来,将皇帝的长袍吹得飘飘舞动,也将百官的血一寸寸吹冷了下去。朱家数百年的积威冷漠而又宏大,像山一样压了下来,窒息了每一个人的呼吸。

在致命的沉默之后,还是夏首辅膝行两步,匍匐叩头:

“朝局有失,都是臣等踌躇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愧对圣上,愧对万民,唯有伏祈天谴而已!”

首辅位高权重,皇帝往日里总要给个脸面。但飞玄真君瞥了内阁一眼,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而目光之冷厉阴狠,更让稍有经验的大臣见之发抖——乖乖,这样的眼神,他们还只是在昔年大礼议事发,皇帝发狂杖责百官时有幸见识过一次……

飞玄真君面无表情,依旧以沉默施加着恐怖与压力。皇帝的威严不仅仅来源于皇权,同样也源自于自身的权术心机乃至一举一动的气势。而作为皇帝这份职业上天赋异禀的选手,真君自然明白,恰到好处的君父之怒可以为自己预备推动的议题换取多么大的优势。

当然,皇帝的演技毕竟比不过久经磨练的大臣,往日里要表现这地动山摇的天子之怒,真君也要预备再三,充分调动记忆酝酿情绪(譬如回忆回忆他被瓜分走的钱),才能比较顺利的进入这肃杀泠冽的咄咄气氛。但现在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飞玄真君只要想一想自己那横生波折的凡人成仙之路,立刻就是三丈无名之火,从胸口腾腾冒出!

朕的天书!朕的机缘!该天杀的倭寇,该天杀的海盗!都是三保太监除恶不尽,除恶不尽!

朝廷重臣的心思最是灵敏,立刻就感受到了皇帝那种漠然压抑下非比寻常的暴怒,于是霎时之间战栗莫名,只能匍匐着以首触地,丝毫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碰老登的霉头。

但这样的盛怒终究要有人扛,跪在前面的内阁阁老们无可奈何,只有一齐磕头:

“臣等重罪

,万死难赎。

真君呵了一声,终于赏脸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死有什么用,朕要倭寇死!!

他终于阴阳怪气的开口了:

“倭人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了。再让他们上下其手,朕不如把这把椅子让出去!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说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夏首辅伏地陈奏:

“内外勾结,祸莫大焉,必得雷霆万钧,方能涤荡污。恩威皆出自上,臣等听命而已。

闫阁老许阁老李阁老也一齐叩首:“事到如此,不可犹豫,陛下,出重拳吧!

这个表态还算合格,真君基本满意。但劈头又扔出下一个质问:

“雷霆万钧,怎么雷霆万钧?尔等在这里磕头如捣蒜,赶得走海上的倭寇,岛上的倭贼?要是真有这番嘴炮功夫,哪里容得区区岛国横行到现在!皇帝面色依旧阴沉,左右环顾:“别的不说,沿海现今还被倭人袭扰,尔等说什么‘涤荡污秽’,真正是大言不惭。朕不想听这些废话,只想听实话。

这一句实在厉害,噎得阁老们直翻白眼,言语不得——实话?能说什么实话?难道说沿海的防备早就被贪的贪捞的捞挥霍一空,最大的一份还进了您飞玄真君的口袋?

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老何苦还跟大家装什么圣君仁主,仿唐太宗纳谏的范?骗骗大臣们没事,别把自己也骗了就行。大臣们被骗了也就厚着脸皮舔舔钩子,但天下可是你们老朱家的天下呀!

再说了,早年倒真些不要命的敢到处讲实话,但现在不也早就在背后中了八道劲弩自杀身亡了么?

在一片默然之中,皇帝干脆点将了:

“兵部的且回话!以现在的武备,要将倭寇从海面驱逐出去,还要再添些什么?

兵部陈尚书战战兢兢抬头,哆哆嗦嗦开始答话。兵部办事一向还是得力的,哪怕在穷的当裤子的当口,依然做得有清理倭寇的预案,准备得还甚为精当。只不过以朝中众臣的眼光看来,这一份预案基本是痴人说梦罢了——海战就是吞金兽;仅仅要维持治安清理海盗,需要置办的船只重炮便是天文数字,更不必说还得主动找倭寇决战。

朝廷里的聪明人多的是,要是三五个钱就能把海防裱糊上去,何至于沿海烂成这个样子?大

家都对病根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敢说而已。

听到军备与人力的数字后,飞玄真君默了一默,又回头问户部:

“置办这些东西,大概要多少花费?

户部尚书李阁老抬起了头:

“回皇上的话,要是这个数字的话,那每年少说也要加二百七八十万的开销……

他犹豫片刻,又小声道:

“陛下,国库里现在也只有三百万两银子了。

区区三百万两银子兜底,还是靠着抄了地冒烟的家才勉强攒出的一点积蓄,但凡有些什么天灾人祸,立时就是荡然无余,连官员的俸禄都未必能发得出来。这种耗子进去都得抑郁自杀的库存,哪里顶得住每年两三百万的花费?

虽然没有明词拒绝,但话外之音基本也就是昭然若揭了。只要飞玄真君还没有炼出点石成金的大神通,那就算撒泼打滚把天翻过来,挤不出来的的银子还是挤不出来。

一分钱难死满朝文武,到了这山穷水尽,实在挤不出银子的时候,即使贵为皇帝,也只能偃旗息鼓,琢磨着找个台阶自己溜达着下去。最多不过事后发几份旨意,敦促敦促沿海的省份“实心办事,抄几个家罢几个官敷衍敷衍舆论,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办各事,全当倭寇不曾存在过。

当然啦,皇帝今天的愤怒还是很有价值的,大臣们心里也都打算退一步了。如果皇帝不满足于抄家,那他们也可以贡献几个首恶上去,让陛下回忆回忆祖宗大剥人皮的光辉岁月——都已经剥皮实草了,这火气也该消了吧?

可能是觉得应当缓和缓和气氛,给皇帝递个下场的台阶了,礼部左侍郎出列下拜,恭敬呈奏:

“几位阁老的话,在下不敢苟同。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又云‘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不教而诛谓之虐,倭寇固然凶恶,却也该以盛德教化,感动其心,实不宜妄兴干戈;再说,倭国曾蒙太祖列为不征之国,贸然举措,怕会伤触外藩之心。陛下圣明烛照,中外皆服,何必与区区倭人,争此尺寸之利……

礼部上下都靠着死工资过日子,当然很怕真君一上头后挪用自己的俸禄,持保守态度毫不为怪,更何况用词婉转恭敬,处处都在拍圣上的马屁。但真君面无表情听了片刻,那一张脸却是越是来越黑

难以忍耐毫无被舔的喜悦;在听到这长篇大论的中央终于是一腔怒火喷薄而出:

“——修文德修文德朕修你奶奶的苕皮!蛮夷伤触什么?蛮夷越是反对越说明朕做对了!要是蛮夷都不反对更说明朕对得无可挑剔!”

爆吼如雷震动四野。满朝文武抖如筛糠把屁股都夹得死紧生怕不小心漏出气来。唯有呆呆站立于后的穆国公世子精神一震忍不住左右乱瞥:

卧槽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

这说的应该都是我的词吧?!

他茫然思索片刻终究是不得要领只能归咎于巧合而已。

皇帝怒气上头口不择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爆出了天书的金句。此时疾风凌厉万马齐喑眼看君上雷霆之怒将至礼部侍郎不得不为自己辩护:

“臣冒犯天威诚是死罪。但臣愚鲁迂腐也只不过是为国的一片痴心想追述高皇帝的遗训而已……”

高祖皇帝曾列东瀛为不征之国又曾多次下旨实行海禁。这两项祖制影响深远成为后世议论沿海防务时绝不可绕开的话题。敬天法祖国之根本往日里但凡涉及海防守旧文官们少说也得在祖制上扯他两三个时辰的淡非得搞到大家精疲力竭无力再辩为止。

如今礼部侍郎抬出这道祖制就是给自己当挡箭牌用。如果只是愚鲁迂腐照搬祖训那顶多也就是个不懂变通的小过错。礼部腐儒如此之多皇帝也只能高抬贵手顶多训斥了事。

飞玄真君当然不方便与臣下掰扯自己祖宗的训导。但没有关系总有贴心的人要为上分劳。统管东厂的大太监黄尚纲立刻便挺身而出义愤填膺:

“陛下奸臣自己跳出来了!这礼部的侍郎便是一个!其余的怕不是还有!什么‘高皇帝遗训’?高皇帝传下来的天下是在圣上的心头装着你们那点狗屁不通的学问也敢妄议君父侈谈为国?海防成了这个样子圣上千方百计的要弥补你们却大言炎炎空谈误事。你们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这个朝廷!”

这一番话如雷霆如暴风不但迎面给了礼部侍郎一记耳光还搂草打兔子将众多礼部的官员共同牵连在内!更何况言语恶毒之至居然讥讽大儒们狗屁不通——说实话你就是跳起来问候大儒全家大

概激发的怒气值也不会有这样的猛烈。

事到如今不能不痛加反击了。随侍在侧的礼部右侍郎愤然开口:

“臣等从科场磨砺出的学问恐怕不是黄公公可以随意评判的。”

礼部的官吏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清贵之至的文官高层是你一个浅薄浮躁的阉人能讥讽的么?也不瞧瞧自己那点墨水!

往日里这一招学历歧视格外管用由上到下一路通杀往往能噎得太监勋贵和锦衣卫都噎得直翻白眼(当然

“礼部堂官的学问确实是大。我依稀记得两位侍郎十几年前还曾点过翰林吧?”

高手过招一击必杀。仅仅是轻飘飘一句点破两位侍郎的脸色便由白转绿霎时间难看得都不像是活人了。

为了《元史》的案子飞玄真君罢废了琉璃蛋软禁了翰林院绵延迁怒的官吏更不知凡几。但一本官修史书居然爆出这种惊天巨雷过错总不能是区区一个琉璃蛋能承担下来的吧?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不上称只有二两上了称千斤也打不住。礼部这么多两榜进士怎么在翰林院混了大半辈子的资历连个“贼”字都纠不出来?

要是强调自己饱学博闻通晓古今那就是蓄意放纵高皇帝当了这上百年的贼僧只怕九族会很有意见。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承认自己是个狗屁不通的文盲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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