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

“一、二、三、四……”白袍药修感叹道,“果真是瑰丽绝伦啊。”

单烽与谢泓衣齐齐扭头看他。

“兄弟,”单烽道,“你还在数胳膊么?”

白袍药修道:“没错了,共九瓣,九瓣重叶,连缀参差,是素心九子莲的影子。早就听说城主府中多奇花异草,果然名不虚传。”

单烽道:“再神异也没用,这都炼化了,拔不下来的。”

“不见得。”白袍药修道,自斗笠下挑起双眉,一手仍伸在药篓中,挡着玳瑁双目,免得他被影子吓着。单烽意识到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眼神中的清亮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

“我平时炼药,各色药材投在一个炉子里,最难把控的,便是火候。久煎则药性尽失,沦为废渣,火候不到,则猛毒不肯畏伏,药性太过暴烈。药犹如此,何况影子。这么多东西,它消化得了吗?”

此话一出,就连谢泓衣也微微一怔。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中天高悬的影子身上。

中央是黑红色的本体,最为凝实。四周的影子虽狂舞零乱,却也越来越虚幻,几乎如雾气一般。

白袍药修两指当空一划。

“以此为界,外围都是废渣,炼化得不干净,却又强压着不放……砰!”

单烽道:“难怪他会发疯。”

白袍药修道:“不止,是炸鼎。”

所有未炼化的影子同时喷薄而出,这种强度的冲击……接下来漫卷全城的,将会是什么?

单烽陡然锋利的目光已逼至谢泓衣面上,对方却连正眼也不曾施予,只向药修淡淡道:“你很聪明,也行完了礼,要死亦不容易。”

谢泓衣手指一勾。

药修身侧的药篓中,一缕红线漂浮而起,两端各捆着一双雌雄首乌藤,更在牵引下不断起伏蹈跃,枝叶缠绵,仿佛和着某种奇异而和谐的韵律。

这是一对已经行过礼的佳偶。

单烽双目微眯。

不知是不是错觉,舞蹈中,它们越来越像了,藤茎……枝节……渐渐重合于明暗间……甚至连须子也如出一辙!

红线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他手上的红线,还在传递着谢泓衣轻轻的心跳声,他甚至开始习惯了,仿佛对方早就是是自己呼吸与共的一部分。

同样是佳偶,难道他们也会变成一对连体婴?

谢泓衣道:“从这一刻起,找无人处藏身,直到天明。”

“多谢城主提点,”药修道,“但愿捱得到天明……城主千万留神琉璃针!”

他毫不迟疑,一把扯住红线,又将药篓抱在怀中,向僻静处飞奔而去。

谢泓衣闭目片刻,有了药师针的镇压,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却笼罩着一层更为酷烈的霜寒。

又有几拨黑甲武士赶来,向他禀告城中各处的恶鬼异动。单烽敏锐地察觉,和对战雪练时整齐划一的刀阵相比,如今的黑甲武士,却多了几分关切的慌乱,脸上铁青色的死气也消退了,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怎么,城主一中毒,他们也关心则乱了?

“城主,此人碍手碍脚,不如杀了他!”

单烽道:“你们城主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结亲不成,转眼又杀新人,以后这老鳏夫的名声可不好听——”

武士们纷纷怒目:“休得胡言乱语!”

谢泓衣把一卷应天喜闻录压在手下,摩挲片刻,左手向外一拂。

“魍京面前,你们不是一合之敌,平白送死而已,至于眼前这一个,如他所说,三秋虫而已。听令,以碧雪为首,五十息之内,退回城主府!”

他声音虽轻,却含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威势,众甲士齐齐按臂行礼,翻身上马,碧雪猊绕他身周数匝,不忘以长尾在单烽面上扇了一记,这才长吼一声,疾跃而起。

碧雪猊沐浴在不祥的绯光下,毛发向天猬张,正是受惊时的反应——影子横亘中天,仍在疯狂地攫取着周围的一切。

仿佛一次漫长的抽气,城中狂风浩荡,灯笼彩缎猎猎翻飞,所有人的衣襟袍角,都受影子吸引,向半空飞扬。

砰!砰!砰!

酒楼竹竿齐齐断裂,接着是半敞的木窗,酒缸桌椅,楼头屋瓦……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灵神穿街过巷,脚步镗然震荡,有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砸碎,残肢在半空相敲击,发出铜风铃般的铛铛声。

见血了。

此前在谢泓衣的镇压下,这一场迎亲,只是森冷诡异,但影子的失控,却将一切推到了更危险的边缘,只怕不出片刻,一花一木皆可伤人。

单烽心中一沉。

怎么会这样?难道影子真对谢泓衣眷恋至此?

浩劫将至,他身为抢亲的始作俑者,怎么能脱得了干系?这会儿就是谢泓衣再多讥嘲,他也会一言不发地认下。

好在城中宾客早就习惯了动乱,窜向各处屋舍,协力封锁门窗。街上很快就空了,只剩下绸花喜纸哗哗地翻涌,已非人间婚事,而如群鬼迎亲。

都这样了,影子还在不停吞噬?

只怕舟行洪流上,受万千乱影裹挟,如今想停亦不能停了,只剩下吞噬和扩张的欲望……

单烽正色道:“要做什么?”

谢泓衣慢慢道:“你学会听话了?”

“你织成满城红线,把影子困在身边,如今他失控了,不知你做不做得了解铃人?”

谢泓衣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本就是秀丽阴郁的相貌,只是为面上春冰般的寒意所遮掩,如今这一笑,其中恶意几乎无从隐遁,牡丹丛下不知多少暗影幢幢的蛇蝎,单烽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可能是某种蓄势已久的报复。

“解铃人?我只知道有人自作聪明。

“碧灵其人,精通幻形,能身化碧玉观音,藏身于他人体内,经他祷祝,身周雪练雪鬼无不实力大增,凭着这点伎俩,他从我手中逃了三次,直到把你那位小道友,做成了神龛。你救不了他,原本我能。

“半年以来,影子从未失控过,影游城亦未曾有过灭城之灾,直到你进城,好一颗惩奸除恶之心,好一出灾星天降。如今你问我,我还能不能做解铃人。大善人,你说呢?”

“我惹的事,我责无旁贷,你要怎么做,我别无二话。”单烽面无表情道。

他突然变得这么老实,谢泓衣眉峰反而微微一挑。

单烽道:“今晚城里有什么损伤,我会尽力弥补。但是——”

他手掌一翻,一把将红线抓在手里,强行将自己急促而凶猛的心跳声灌进对方耳中:“别忘了我们是一丘之貉!雪中影绝不是你能操控的,先前没出事,只是侥幸而已,只要你起了贪心,灭顶之灾依旧会来!与虎谋皮,你不嫌命长,那些顺从、信服于你的人呢?

“还有,由你谢城主指名道姓的大善人,好比阎罗王翻生死簿,非夸此人阳寿长,少说两句,免生膈应。”

谢泓衣嗤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怕你见了魍京,莽病又犯,蹦跶断了腿。”

“说起蚂蚱,还有一只病蚂蚱,”单烽道,指腹一勾,红线上掠过数串急促的震荡,胁迫性地缠在谢泓衣手腕上,避开淤青,“一捏就碎,碍手碍脚,谁是累赘还未可知。风波一平,我要抓人,你也别来挡路。”

“你只管试试。”

二人四目相对,为方才这一番互相指谪,俱是横看竖看皆不顺眼。

谢泓衣道:“我方才数的五十息,并非爆炸的时间,而是——他到的时间。”

他左手的叩击一顿。

五十息已至。

下一个瞬间,影子便朝城中俯冲而来,霎时间,整座影游城皆笼在一片瀑布般的飞沙走石中。

即便是单烽,也在被迎面砸中的瞬间,脑中嗡鸣一声,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在乱流里结结实实翻了几十个滚,坠地之时,差点没摔出犼体来。

糟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白瓷做的病蚂蚱!

“喂,姓谢的,你摔碎了没?”

“谢城主?谢泓衣!”

没有任何应答,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单烽迟了一拍,才意识到这片锋利的空白意味着什么,两股剧痛贯穿耳孔,仿佛有铁锥疯狂捣钻。

怎么会这么吵?

不止是双耳,就连地面都在嗡嗡震荡,仿佛铁砧上砸烂了的刀和锤。他原本就耳目敏锐,若非当即封住了双耳,此刻非得震聋不可。

耳畔清净了。

身边依旧是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看来他还在城里。

单烽翻身而起,借着微弱的灯笼光,估摸出巷道轮廓来。

外宽而内窄,形如喇叭口。飞檐的投影在灯笼两侧柔柔地披拂,十步一隔,这巷子里仿佛挽起了无数猩红的绸帘,视线尽头,可见一座高楼,其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宴饮正酣。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节骨眼儿还有人饮酒取乐?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身在影游城中,这巷子便不会无名无姓。单烽向巷口退行数步,两指在巷壁上一拂,果然触及几个字。

回音巷。

巷壁冰冷的触感,上头繁密的回云纹……居然是能放大声音的流音铜,乐修常借以伤人,谢泓衣竟然拿这玩意儿砌墙?

姻缘红线如有感应一般,在这时突突跳动起来,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灵敏,直奔识海而去。

砰,砰,砰……

平静却绝不柔和,仿佛一场落在屋檐上的冷雪。

是谢泓衣的心跳声。

就算封住了两耳,红线依旧能传音?可怖归可怖,却是意外之喜。

单烽道:“你平日里就听这个,不怕耳聋么?”

无人回音。

“谢泓衣,你要摔死了,这红线还能解么?我可不想拖着你的尸首。”

“是有些喧闹,”谢泓衣冷冷道,“看来少剪了你一条舌头。单烽,回头!”

单烽应声在灯下回首,只见谢泓衣就立在墙边,一手抵着肘上银钏,蓝衣静静垂落,虚幻得近乎透明。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竟让他心中一悸。

只是念头刚动,就有一只手在他足跟处拍了一下。

极其轻柔,五指却越张越开,贪婪地抚摸着他脚下的地面。

操,背后有人,还趴在地上!

跟谢泓衣串通好了阴他?

要不是封了双耳,这东西早就被他一脚踹死了。但单烽心中依旧掠过一阵恶寒,单手按住墙沿,整个人刷地滑落,一记膝击撞了过去。

“脚下拍人?拍得死么?”单烽道,忽而意识到这家伙恐怕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他已留了力,对方依旧两眼翻白,两只手却还发狂摩挲着地面,面露焦急之色。

单烽喝道:“找什么呢?”

那人嘴巴蠕动,依稀是“丢了”二字,再无其他。影游城这地方倒也不负鬼城之名,他才进城多久,就接连撞见了两茬疯子。

单烽正要起身,瞳孔却突然一缩,只见那人爬动间,两条赤裸在外的小腿皮开肉绽,到处是大小不一的掌印,仿佛有无数只手,曾拍击过他的小腿。

难道方才的攻击……这人也曾遭遇过?

他到底在找什么?

难道……

单烽松开尸首,指腹红线便是一动,远处的谢泓衣回过头来,红灯笼的余光在他面上漾过,三分雪意七分春寒,晶莹凛冽处,更令人莫敢逼视。

单烽却死死盯着他道:“刚刚的狂风里,发生了什么?”

“我还不能确认。”

“东道主也不知道?”

“我说过,这是魍京第一次脱离我的掌控。我不能保证他会做什么,最差的结果,便是满城的血肉泡影。”

单烽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影子?”

谢泓衣长眉一挑,忽而笑了一声。

就在他有所动作之时,单烽已反手勾住红线,用力一扯,背后镜刀亦嗡嗡蜂鸣,亟待出鞘。

但指腹处传来的触感却如惊电一般,直贯单烽识海深处。不对,太轻了!

谢泓衣根本就不挣扎,也丝毫不受力,借这一勾一扯,轻飘飘旋飞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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