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怔住了。
他幼时家破人亡,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又做了默啜多年的书记官,磨出他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但阿史那献这一问还是叫他大为震动,他张了张口:“伯克说什么?”出来的声音已带着哽咽。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好像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吧,洛北。那里草原宽阔,白云缥缈,我带你去打猎,就像小时候那样。”
洛北低垂眼眸,思索片刻,还是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阿史那献:
“不,伯克。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在心底重复这句话:
我有了自己的骏马,自己的猎鹰,自己的宝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族人。
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阿史那献知道洛北素来意志坚定,刚强不可夺其志,也不多劝:“我想,你刚来长安,一应物品应当没有准备。不如暂住在我这里,等到你置办完毕,再搬出去怎么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暂时在他小时候待过的东跨院居住下来。
阿史那献又送给洛北许多衣饰器玩和仆役下人。有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前来拜访,他也都引荐给洛北认识。
这些突厥贵胄的家族都归附唐朝已久,大部分人受到父祖旧日军功荫庇,在禁军中任职。因皇帝不在长安,这些人也无所事事,每日便是骑马、打猎、宴游。
洛北出手阔绰,骑射功夫精妙,不过月余功夫,就和这些人混得熟络起来。
春二月的时节,裴伷先从洛阳赶来长安见洛北。洛北已如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一般:身着窄袖洒金锦缎的圆领袍,腰束多宝蹀躞带,脚蹬牛皮长靴,金雕宝马,仆役成群。
“公子现在比在草原上的时候更像是一位突厥王子。”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裴伷先与洛北闲坐舟中,饮酒谈天。小舟随风在曲江池上飘荡,熏风阵阵。
“伷先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洛北笑道,他替裴伷先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圣上已经下诏复你官职,召你担任太子府詹事。恭喜了。”
裴伷先是宰相裴炎的侄子,当年受裴炎的冤案牵连流放,如今李显复位,也想起来了这位前宰相。
有司查问之下,才知道裴炎的族亲之中,只有裴伷先幸免于难。于是圣上便将他提拔到了太子府詹事的位置上。
裴伷先摇了摇头:“太子李重俊可是非嫡非长,只因为嫡子李重润惨死,庶长子李重福又因参与构陷李重润的案子被圣上和皇后厌弃,才登上了这个太子位置。恐怕......”他没有说下去,只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道:“更何况,他和武三思走得很近。”
“武三思?”洛北大为惊讶,武三思是武氏宗族的首领,也曾在女皇晚年时与李显争夺权位。如今李显登基,不仅没有贬斥武家子弟,反倒放任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走得这么近。这不是一个君王应有的做法。
“不怪公子惊讶,天下惊讶者大有人在。如今张柬之相公执掌朝政,一味贬斥二张的党徒,却忘了武家在背后虎视眈眈。”
裴伷先叹了口气:“我心怀忧虑,曾经去求见张相公,张相公却说,如今杀的人已经太多,武家这几个子弟不如留给圣上自己处置,也好让圣上树立威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张相公老成持重,绝不会放虎归山。没想到他也犯了软弱的毛病。武三思是圣上的亲家。当年与李重润等人一起被女皇赐死的,也有武家的子弟。亲疏远近,难道张相公想不明白?”
裴伷先没想到洛北能把话说得这么重:“公子也不要太担忧了。如今参与政变的五位大臣掌握了兵部和门下中书两省,不仅全部拜相,还都赐下了爵位。武家在朝中已经不成气候了。”
“可武家的子弟们还是亲王,还兼任着禁军首领的官职。”洛北不再解释,只望着桌上的酒壶沉思起来。
“我在出发之前,曾经去拜见了姚崇大人。姚崇说他已和宋璟联名举荐公子从凉州调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春闱之前,朝廷便要迁回长安,公子既然在兵部,不妨多劝劝张相公。”
提到姚崇,洛北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前几日我听几个禁军提起,姚崇被贬出京城,原因是他在女皇迁居上阳宫时痛哭不已,为张相公所不能容。可真有此事?”
此事裴伷先也是在路上知道的:“听家人传闻,确有此事。如今朝野议论,说五大臣是排除异己。”
“搞政治搞到这样自骄自满的地步,恐怕他们是被胜利冲昏了头。”洛北摇了摇头:“他们自以为掌握朝政,就可以高枕无忧,万事大吉了,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谁?”
“圣上。”
纵然舟上除了他们之外并无旁人,身边除了浩浩汤汤的河水别无他物,洛北还是压低了声音:
“伷先,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宫变,推翻自己的母亲,难道是为了当个处处受宰相掣肘的皇帝吗?”
帝王心事鬼神不言,洛北这句话一下子点出要害。
裴伷先也不免被吓得脸色一白:“公子的意思是,不要说张相公等现在不会上书要求处置武氏子弟,便是上了书,圣上也绝不会恩准。”
“想要靠正常的政治手段扳倒他们,恐怕很难。”洛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是岐黄大家,平日不喜饮酒,此刻却是需要几杯薄酒帮助自己下定决心,“要从快从速,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武三思。”
“杀了......武三思?”裴伷先反应了过来,“公子的意思是:行刺?”
“武家子弟之中,多的是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只有武三思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与宫中牵连甚多,又是圣上的亲家。”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要他一死,大局可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伷先听他语气,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公子......不是打算亲自去吧?”
“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洛北轻轻一笑,“放心,我晓得厉害。伷先,今日你我要在池边做出不欢而散的情状。之后我会搬出阿史那献将军的府邸,你处理完长安几个铺子的事情,就立刻回到洛阳的太子身边。”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裴伷先支开。裴伷先气得当场一拍桌子:“公子!当年我伯父裴炎之死便与武三思有关,我难道不想复仇吗?此等机密事情确实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公子也不能单枪匹马地做成此事。”
“船!”洛北见他情绪激动,几乎要在舟中起身,小船颠簸不平,忙将酒壶捞在手中。
裴伷先也怕翻船,只得坐下来,脸上依旧是一片愤恨不平。
洛北想了想,又温言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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