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推开了眠云阁的屋门。
她率先迈进屋去,将屋中上下扫视过一回,虽没有想像中那样脏乱,可没有了香料熏屋熏衣,这屋中气味着实叫人掩鼻。
永秀几乎日日都打点银子送吃食进来,罗姨娘是不曾缺衣少食,可她爱洁,原本一日一沐浴,如今可不成。
烧一桶洗澡水得费多少柴?一桶桶提过来又要费多少人力?从原来的一日一沐浴改成五六天擦洗一回。
凉快的时候还能挨得住,天气一热屋子又闷,不出两日身上就一股汗酸味儿。
沾到被子枕头上经久难散,慢慢的整个屋子里便都弥漫着馊味。
金芍听见动静从内室出来,她原本生得颇为妍丽,此时发枯面黄,看见胡妈妈开了门,急切问道:“妈妈!是不是老爷肯见我们姨娘了?”
胡妈妈身后一串婆子提着扫把、水桶、掸子跟了进来。
她没功夫搭理金芍,先指着屋子各处吩咐婆子们:“把窗户全打开了透透气,这些帐子地毡也都收起来,该洒扫的地方全洒扫一遍,好好熏一熏屋子!”
全吩咐完了,胡妈妈才望向金芍。
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声音却还平稳:“金芍姑娘,姨娘在哪儿呢?请她去沐浴更衣罢。”
金芍脸色煞白,心中忐忑:“妈妈……这是……”
胡妈妈扯个笑:“三姑娘许五姑娘来见姨娘一面。”
金芍大喜!返身跑进内室:“姨娘!姨娘!五姑娘要来看您!”
罗姨娘坐在榻上,反正这屋子也无人来,她只穿一件小衣,外面松松披件长衫,低头做着针线活。
胡妈妈站到落地罩边,掩袖之际,看见罗姨娘手中正在做的是一件男人衣衫。
往日老爷都从不曾穿过罗姨娘亲手做的衣裳鞋子,都到这会儿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请姨娘沐浴更衣,五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听到这句话,罗姨娘并不像金芍那样欢喜,她掀起眼皮,看了胡妈妈一眼。
胡妈妈被她看得拧住了眉头,就见她又低下头去,仔细叠起了那件男衫,这才往内室去洗浴。
金芍撸起袖子跟进去帮手,姨娘的头发可得仔细搓洗,只搓
个一二回怕搓不干净上面的油花。
金芍喜气洋洋:“姨娘,咱们是不是要被放出去了?
罗姨娘看了金芍一眼,她买下金芍是想养在房里,预备着有一日用来笼络容寅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守得住,年老了可不一定再能守得住。
那个殷氏比她还小几岁,想必这些年容色还盛,等到殷氏老了呢?容寅还能为她守?
美人发疯惹人怜爱,老妇发疯只会叫人生厌。
等需要的时候,就把金芍抬起来当通房,没想到金芍反而是几个丫头中陪她吃苦的。
金芍舀一瓢热水,正要替罗姨娘浇身,被她拦住:“这么洗,洗不干净的。
先用湿巾子搓过,再舀水冲洗,最后泡进浴桶,看了眼金芍问:“厨房拢共给咱们加过几次肉菜?
金芍搓着胰子打泡:“那几回呢,头回是……她微微顿住,低了声音,“是少爷上名,再后来是夫人的生日,大节里都有加菜,姨娘数这个干什么?
她当然是数喜事,凡有大喜事,阖府下人都会加菜,只要加菜,那就是有喜事!
她在等,等容朝华的喜事。
金芍给姨娘洗了两遍头发,冲洗到第三次那水终于干净些,她就着这盆水把自己的头发也搓洗过。
主仆二人干干净净洗了澡洗了头,从内室出来时,屋里处处焕然一新。
点起了熏香,换过了厚帐,还插上了瓶花。
金芍激动难抑,苦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她们终于重见天日了。
主仆二人站在门边,翘首等人来。
永秀先还能慢行,等隔帘看见姨娘影影绰绰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大喊一声:“姨娘!提裙跑进来。
一把甩开帘栊,扑进母亲怀中:“姨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边哭边说,边说又边抬头看着母亲的脸。
人是洗漱干净了,但又干又瘦,发间还生出了根根银丝。
永秀伸手去摸罗姨娘的白发,哽咽出声:“我忘了,我忘了姨娘每日都要吃芝麻丸养头发!
再看母亲原来保养得宜的脸和手,没了各色玫瑰膏珍珠乳膏药的润泽,如今也显得干枯暗黄。
原本丰艳雪膄的一张脸,看上去像是突然间老了七八岁。
罗姨娘也在看女儿,她摸摸女儿的脸:“瘦了。但看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衣裳首饰都是新的,指甲也染过,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老宅?她拉着女儿走到内室去,就像原来一样,母女俩同坐榻上。
榻边摆上了冰盆,婆子端来几样点心鲜果。
罗姨娘不着急吃,只是抚着女儿的手:“你祖母待你好不好?
不是没想过,可永秀还太小了,那会儿送去,养大了也不记得亲娘。
可等到永秀记得亲娘时,她再动这个心思时,老太太压根不理会。
“祖母待我很好的,姨娘不要忧心,祖母要替我在老宅办及笄礼呢!永秀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把脑袋挨在她颈项上。
罗姨娘伸手,一下一下抚着永秀的头发:“这可是大好事,你要好好孝敬祖母大伯母,同四姑娘六姑娘都好好处,以后有钱也别散到我这里来,请东道也好,送礼也好,多结交闺秀们。
譬如余知府家的女儿,罗姨娘那会儿是想好了的,楚家自然最好,而后是余家公子最好。
只是不等她谋算,全盘落空!
想到此,罗姨娘心中急跳几下,紧紧搂住女儿,嘴巴贴住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她:“容朝华定亲了没有?
永秀被姨娘紧紧搂住,轻轻点了点头:“端阳节那日……说来话长了……
“跟谁?罗姨娘打断女儿。
“跟沈公子。永秀声音低不可闻,她拍拍母亲的手,软言宽慰,“娘,别再气了,画眉都已经被卖了……
罗姨娘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中才堪堪忍住了不笑。
端阳节?怪不得那天多加了一碟切片的扎蹄肉,她还以为是大节里加的菜,原来是庆祝家中有喜事。
听到画眉被卖,罗姨娘连眉梢都没动,让她死得这么痛快,简直是便宜了她。
永秀看母亲半晌不开口,决定把好消息告诉她:“娘,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
罗姨娘弯眉吊起,她看着永秀:“什么?
永秀笑得及甜,她满目兴然望着母亲说:“我求了祖母,祖母答
应我放你出去,送你到外头去清修,再也不用关在这间屋子里了。
屋里虽收拾得干净,但看看姨娘的样子,就知道她在里面受了多少苦。
“娘去了外头,咱们俩初一十五总能见面,每个月都有菩萨生日,我定能寻着由头去看娘。
罗姨娘看着女儿天真的脸,一口气提不上来:“你……你……
永秀一无所觉,还在夸耀:“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听祖母的话,特意许我来看你的,还让厨房给咱们备了酒菜。
罗姨娘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女儿的脸,终于说出话来:“你求的?
“我天天给祖母炖汤做点心,祖母知道我一片孝心,这才松口。永秀满面歉然,“我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白在家中等了那么久。
“你……罗姨娘抚住心口,心中呕极!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求来了什么好事,在这个屋里,在容寅的眼皮子底下才得活!出了这府门,日子会比在这儿难过一百倍!
“你真是!
永秀终于觉出不对:“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何妈妈也说了,这是件大好事啊。
胡妈妈隔着花罩,重重咳嗽了一声。
罗姨娘怵然一惊,抬头看去时,就见胡妈妈脸上端着笑:“五姑娘,再是情真也不能错了称呼。
永秀胀红了脸,她方才好像又叫了两声“娘。
罗姨娘知道胡妈妈这哪里是在提点永秀,分明是在提点她,她此时要是说些不该说的,不光是她,永秀的前程也没了。
罗姨娘生生咽下这苦楚,这点算什么?她且有路可走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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