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五更天时, 谢征就醒了。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懒,略一垂眼, 傅偏楼就蜷缩着睡在手边。

长睫在脸颊投下柔软阴影, 像是雏鸟新生的细碎绒羽, 随着呼吸轻轻发颤。

里衣领口拗得松松垮垮,从谢征的角度, 能瞧见痕迹暧昧的颈项、凹陷的锁骨,以及其上以线绳串就的两枚玉牌。

一明一暗, 是他们的命牌。

床边帷幔昨晚被乱中扯掉了半边,侧首便能将室内情状尽收眼底。

铜炉里的安神香已燃尽, 桌上烛火却还未熄, 夜阑人静, 灼烧的细微动静侧耳可闻。

谢征静静看了半晌, 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许多, 独独这个人,他负不得。

也不愿负。

无声无息地摘下命牌, 一并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替人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 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 披在肩头下了床。

本是意图点香,走到半途,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谢征,我是周启。”清澈的少年嗓音隔着门轻轻问,“你醒着么”

周启

谢征思量片刻,掐诀收拾好衣物,便脚步一错, 前去开了门。

身着道袍、长大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怀抱一只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脸。一人目光相触,首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周启开口

“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失礼了。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没了阻隔,瓢泼大雨哗哗的响动清晰可闻。

怕吵醒屋里熟睡的傅偏楼,谢征掩好门,并不言语,只略略颔首。

周启见状,心领神会,朝外瞥了眼“借一步说话”

三人皆有修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边。

这般情形令周启横生一股熟悉,他歪了歪头,低声自语“问剑谷里,我不常来此处,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当真久违了。”

他一说,谢征也不由想起彼时,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们的情。”他道,“倘若当初没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来。”

“你安然无恙就好,”周启说,“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邻一样是我们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不必客气。”

谢征不置可否,转而问“闲话少叙,你们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启解释,他怀中的白兔一跃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额生双角的俏丽少女。

少女面貌与周启极为相似,只多了几分妖异和骄矜,她微昂起下颌,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塞过去,吐出一口气来“给你。”

谢征目光在纸上顿了顿,移向她“这是”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声,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过脸,“从前答应过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这下,谢征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麒麟兄妹相交并不深,起初也是孽缘,未曾想过一句话能令他们惦记这么久,甚至在他“死”后都没有放弃。

轻飘飘的一页纸,重量却极沉,叫他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

见他沉默,周霖误解了意思,瞪大眼睛置气道,“莫非怕我在里头动手脚”

谢征一怔“不”

“那为何不赶紧解咒你还想被窥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着唇,又一跺脚,恨恨转身,“算了,反正东西给了你,我问心无愧,你想怎样都行。周启,我们走”

周启没有动,谢征则缓缓一叹。

他们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干什么”

摇摇头,谢征垂眸瞧向手中黄纸,似乎很为难“劳你这些年费心。只是我不通咒术,看起来与天书无异,谈何解咒”

“霖霖,”周启扯了扯唇角,“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害羞什么麒麟咒术,当然以麒麟血脉解开最好最干净送佛送到西,你来吧。”

谢征也随之一笑“劳烦。”

“哦”周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慢吞吞走到谢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头。”

她鼻尖浮着细细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湿,亦或出了汗,“识海不要抵抗,我的修为只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动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谢征应了一声,依言俯身。

他长发未束,自肩头披散垂落,犹如一道乌瀑,遮住半数颜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额心画咒,忽听他轻声问“我回来的事情,是琼光师弟告知你们的”

“废话,不然呢”

“如此,”谢征道,“兽谷秘境中,秦知邻妄图趁我心魔不稳时夺舍的变故,也当知晓了。”

“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剜了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还想不想解咒了”

她沾着血的手指已贴上谢征额头,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奇异光彩。

然而下一刻,却被攥紧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转,死死摁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骗”

谢征敛去面上笑意,冷淡唤道,“秦知邻。”

“呃咳咳放、放开”

合体期的威压重于千钧,周霖狼狈地溅了满身泥水,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你在说什么什么秦知邻”

她汪了泪水,红着眼眶瞪着谢征,看人全然没有动摇的意思,又艰难喊道“周启哥哥救我”

“霖霖。”

周启在她前面半蹲下来,脸色没了掩饰,万分阴沉难看,“夺舍失败,当魂飞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抚过妹妹冰冷狼藉的脸颊,嗓音嘶哑“在我们的认识里,秦知邻已经死了。施咒者既死,咒术自灭,何来解咒一说”

“霖霖,”他顿了顿,眼神一厉,仿佛要剥下少女楚楚可怜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灵魂,“不,父亲。”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霖霖当你走投无路时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与周霖究竟为何能逃避毒手,从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连深爱的妻子都能利用,丧心病狂之至,又怎会顾忌些许血亲之情放过他们

会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运的天真,周启在幼时就丢掉了。

他其实很像秦知邻,因而,由自己往深处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险道,是后手。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秦知邻布置的一枚棋子。

要怎么用如今他也终于知晓。

他们的父亲太了解他们,醒来瞧见复苏之法,再怎么怀疑,也根本不会拒绝。

以他们的个性,要成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望着使用着周霖的脸、神色和语气的那人,周启闭了闭眼。

“你是周霖,却也是秦知邻。”他冷冷道,“想来那点残魂,已不足以令你夺走霖霖的身体了吧千算万算,可想过会苟且至此”

“胡言乱语”

周霖尖叫,“哥哥你疯了我是周霖,和那混账没有关系”

“你太着急了。”

谢征余光扫见零落于地,被雨水沾湿的黄表纸,墨渍洇开,玷污了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声道“失了分寸,破绽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机给我下什么咒纸上所画,想来不是原本的。”

“我学艺不精,”周启跟着看了一眼,“不过,认倒还认得的确不是原本的。”

闻言,谢征垂眸看来“还要再狡辩么”

少女面上的愤恨和不解隐没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会这般轻易被识破,”她声音变了腔调,慢条斯理的,宛如藏身于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说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

由不得他不急。

夺舍失败,差点魂飞魄散,这便也罢了。

回到周霖体内温养,却发觉世易时移,宣云平竟不在问剑谷中,反倒是那个无律真人晋入大乘,坐镇此处。

遥遥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什么无律,那分明就是过去不知所踪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着,柳长英不受控,龙族出世,谢征还回来了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谋划数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么不急

“不过,识破又能如何”

秦知邻笑道,“你们但凡还顾忌周霖,就没办法对我做什么。就算是天歌过来,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将我与她分开这是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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