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筹谋换人的大局,穆祺当日梳理史料检查名单,一口气忙到了子时,却始终是不得要领。倒后来他支持不住,一口气倒在软榻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上三杆。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叫小厮端水洗漱,一抬头却看到管家侍立面前,一脸为难。

穆祺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管家硬着头皮开口:“好叫世子知晓,有客人拿了府上的名帖来,要求见世子一面,已经在偏房等了很久了……”

穆祺还没睡醒,暂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说实话,因为他本人的神经病形象在上层是广为流传,无可挽回,轻易是不会有人搭理;更不用说久久等待,必定要见上一面了。于是脱口而出:

“是谁?”

管家俯身:“是那位姓归的先生,还带了一位他的朋友。”

公府门前七品官,管家平素里见的贵人多了,并不把这位籍籍无名的归先生看在眼里,要不是有世子先前的叮嘱,恐怕都不愿意上来打搅主家的好梦。当然,管家对穆国公府还是忠的,所以特意叮嘱人好生接待,美食美酒流水一样的接连奉上,只说是主人忙碌不见人影,生怕客人们看出世子大白日睡成死猪的端倪。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穆国公世子在上层的名声是已经完全跑偏,不可救药了;但说不定在底层文人前还能瞒上一瞒呢?

管家弯下腰来,本想叮嘱主人,切莫露馅;却见世子愣了一愣,当即蹦了起来:

“真是姓归?那何不早说!快快,取我的衣服来!”

“不是这件衣服,要见客的大衣服,快!”

·

一刻钟后,世子衣着整肃,快步走入偏房,一进门就笑容满面,还主动拱手见礼:

“久仰归先生的大名,今日竟能一见,真是不胜欣喜!”

坐在紫檀方桌边的青衣男子立刻站起,连称不敢,向世子作揖还礼。世子一把扶起,心中暗自得意:

——居然能和语文课本上的人名见面扯淡,妈耶,我可真是太有出息啦!

姓刘的和姓赵的都是投胎投得好天生就有ssr,说实话何足道哉!老子可是自己礼贤下士拉拢来的人物,也不比他们差什么!

他美滋滋与归先生推让两句,转身看向一旁的黑瘦男人:

“这位是……

归震川赶紧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海刚峰海先生,乃广东琼山人士,今番也是上京赶考的。

世子:…………

世子倒抽一口凉气,决定立刻收回刚刚的话。他何止是不比赵菲刘礼差什么?如今有这买一送一的机遇,那分明是爆杀这两只臭海豹的运气!

麻麻滴,你们是个欧皇,老子也是个欧皇!都是欧皇,怕得谁来!

他激动难耐,几乎不能言语,好容易反应过来,立刻就去解自己的腰带。

穆府管家跟在身后,一看这动作人都傻了:难道世子臆症骤起,当众又要发一次疯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有两个外人亲眼目睹,这操作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下去的;他是不是该猛扑上前,用砚台先打晕世子再说?

但所幸世子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带,放到海刚峰面前,示意他收下,朗声发言:

“我看海先生面相不凡,将来一定大大显贵,必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到了那个时候,就能用上这条腰带了!

国公世子的大衣裳雍容华贵,金装玉饰,解下的腰带也闪闪发光,贵气非凡。海刚峰愣在原地,一脸懵逼;穆祺则转过身来,又给归震川捧上了一支玉笔:

“我看归先生文气满面,将来必定是国朝泰山北斗,文章永垂不朽;正用得上这支玉笔!这是东坡学士当年写奏章的如椽大笔,在别人手中都是委屈了,物得其人,也只有先生才配使。

还好他先前从赵菲那里捞了点宝贝充数,不然现在怎么下台?至于送给海刚峰的腰带,那是匠心独运,不足为外人道也。

果不其然,归震川只是看了玉笔一眼,眼睛就差点直起来了,他虽然连连推辞,口称不敢;但一双眼睛却总是不自觉的往笔帽上“苏府两个字瞥;读书人不慕名利,要是世子搬出金银珠宝,别样古董,归先生都不难婉拒——但那可是苏东坡的笔!归震川当年写诗著文,学的可就是东坡学士的大作!

普天之下,真的有文人能抵挡东坡遗物的诱惑吗?好吧或许易安居士除外。但归先生又不是李易安,他也不过犯了全天下的文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嘛!

所以扭捏片刻,归先生到底还是收下了这件重礼。

归先生收了,海先

生当然不能不收只是收的时候还是有些为难:

“这也太过珍贵了而且世子的话在下亦不敢承受……”

穆国公府已经是国朝一等一的人家和这样的人家相比什么才叫“显要”?他海刚峰现在才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委实也承担不起。

但世子很自信:“海先生过谦了我的相面法从来是毫无差错尊驾日后就知道了。”

若以历史而论。海刚峰赶考数次都是名落孙山的下场直到四十八岁时心灰意冷才以举人的身份去偏远小县做了个教谕;直至七十三岁寿终正寝已经升到了南京都御史、吏部右侍郎的地步;换言之在无靠山无家境无进士名位的三无绝境里二十五年间从穷困县教育局局长升至实权副国级——这他妈已经不能叫进步了只能叫飞升!

喔对了这二十五年飞升期里他还写了一封名垂青史的奏疏把老道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险些当场升仙;自己则被抓入诏狱

区区“胜天半子”也敢嚣张?我海青天今日正是要逆天口牙!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角色穆祺绝对是信心十足比本人更有自信。这也不是他盲目相信历史而是有真凭实据作证。海刚峰二十五年飞升副国得罪的人车载斗量;但就连老道士撕下脸皮亲自出手都没能找出海刚峰行事上半分的差错;那才叫真金火炼久经检验。海青天又高又硬名不虚传。

海刚峰还是有些犹豫但到底收下了腰带连声道谢。

·

已经收下了国公府的玉笔基本就是答应国公府的聘请了。归震川和未来的主人家聊了几句越聊越是畅快觉得穆国公世子实在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同虽然字是写的丑了点但对自己的文章却了如指掌见解很深叫人意料不到;只是有的意见也莫名其妙让他一头雾水:

“我想请问。”穆祺很殷切的说:“归先生《项脊轩志》中有‘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是否抒发了先生当时的思乡之情呢?“

归先生愣了一愣:“……大概吧。”

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几十年前的心情?而且谁读文章会追究作者的思乡之情啊?作者思不思乡又与尔等何干?!

穆祺兴致勃勃继续探问:

“我读先生《项脊轩志》中又有‘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景物描写,是否参照了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并采用了骈文对仗的写作手法?”

归先生:…………

“……其实吧,我就是那么随便一写的。”他委婉道。

·

虽然谈话的话题非常古怪,但到底还是尽欢而散。归震川告辞之时,约定五日内收拾好自己在客店的行李,搬到国公府办事;海刚峰却稍稍停了一停,向穆祺拱手:

“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祺自然求之不得,又主动请入旁边的书房,命管家奉茶。海刚峰郑重谢过,等到侍奉的下人退出屋外,才静静开口:

“好教世子知晓。在下一时冒昧,到兵部去调了这数年以来的邸报。”

穆祺微微有些惊讶。邸报本来是传达朝廷通告的文书,由六部分别印发;但内阁兴起,侵夺外朝权力之后,邸报的信源也随之转移至中枢。六部印发的通告,基本就是部门公务的流水账,没有几个人会在意了。

当然,再怎么枯燥乏味的流水账,到底也是官方的公文,区区举人很难借阅。海刚峰能做到这个地步,是必定花了大心思的。他由衷说了一句:

“先生辛苦了。”

“不敢承当。”海刚峰道:“兵部的官吏颇为倨傲,还是有位姓张的士子路过,帮在下解释了几句,才能调取的邸报。”

穆祺:“……等等,姓张?”

卧槽!卧槽!卧槽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小吧?

海刚峰颔首:“不错。听说这位张姓士子是江陵人,很得湖广巡抚顾璘顾公的赏识,在京城士林也很有声望,所以兵部才通融了一二。”

海刚峰特意提这一句,大概是想向穆国公府举荐举荐那位声势不凡的张举人;但穆祺呆呆愣愣,本来满心还是“卧槽居然还真是张太岳!”、“麻麻的ssr还能连出!”,等听到湖广巡抚四个字,却不由当即就是一个哆嗦!

谁懂啊家人们,他刚刚托腰带送人那一出,就是在cosplay的张太岳幼年被顾璘赏识的梗!

天杀的,玩梗居然舞到真人面前来了!

话说海刚峰应该没有听过

张太岳年幼时的往事吧?如果听过的话,他是不是该买张船票立刻出海,最好换个大陆生活?

穆祺心中千万个卧槽滑过,脸上只能硬挤出笑容:

“是么,那我也对这位张举人有几分兴趣呢……对了,刚峰先生调取兵部的邸报,不知又是要搜寻什么?”

“只是有些疑虑,冒昧探寻。”海刚峰道:“在下一一查过了兵部的记录,发现世子曾频频查阅有关倭寇的记档,次数比其余人加起来还多,还曾动用公文,命兵马司寻访过某位姓戚的将领……”

穆祺:…………

好吧这些确实都是他的手笔,当年着急防备倭寇,手腕上确实直白了一些,痕迹也来不及收拾。原本以为没人会去关心兵部那连篇累牍的废纸堆,却没想到刚峰先生见微知著,居然把实情给他翻了出来。

ssr就是ssr,哪怕只是举人的名位,眼光也是老辣尖锐,无可抵挡。

他叹了口气:

“想不到先生竟然会去查这个。”

“是在下冒犯了。”海刚峰肃然拱手:“只是在下听闻,世子在京中的风评虽然颇有可议论的地方,但自从在兵部任职之后,却从来都是准时上值,从无迟误,似乎与市井间的传闻颇有不同。在下也是百思不解,才去看了看兵部的邸报。”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掩饰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穆祺默然片刻,却忽然道:

“不知刚峰先生对自己的仕途,有没有什么规划?”

海刚峰有些愕然。

要换做一般的士人,能承蒙穆国公世子过问一句仕途,大概早就是小鹿乱撞,不能自已。但海刚峰却很从容,想了一想道:

“不敢提规划两个字,在下年纪也大了,笔头上并不出色。这一辈子能回老家做个县丞,为乡梓办几件事情,也就心满意足了。”

海刚峰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文章不讨考官的喜欢,科甲上很难出头;就算金榜题名,名次也必然极低。没有背景也没有赏识的末流士人,这辈子又能走到什么地步?怕不是有个官身都算妄想了。

但世子却只微微一笑:“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地方官当然也能造福一方,但真要推行心中的志向,怕不还是得位列台阁,才有一二成算。先生没有这个意愿么?”

海刚峰:…………这人怕不真是个癫的吧?

你猜我为什么没有位列台阁的意愿啊?是因为我不喜欢吗?

他只能委婉开口:“世子说笑了。”

“我何尝说笑?我早就说过,在下的相面法百试百灵,是从无差错的;在下的腰带也从来不是白送的……这还是御赐的东西呢,要是将来不能在紫禁城内穿一穿,岂不太委屈了它?”

世子若无其事的说完这句疯话,停一停又道:

“当然,刚峰先生疑惑我查兵部档案的缘由,我一时也不好解释,只是想和先生做一个约定。”

“世子请说。”

“以礼部的流程,大概一、二月后便是会试。功名天定,谁也不好说结局。但我想与先生做个约定,设若先生金榜题名,便请到兵部去历练一遭,看一看这几年沿海的报告,自然便能知道我调取这些记档的用心。”穆祺从容道:“当然,若事有万一,我也愿意帮刚峰先生谋求一个官职。”

海刚峰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刚峰先生以为,我是徇私舞弊,拿国家的禄位卖好么?”穆祺笑了:“在下可不是那么贴心的好人呐……我要替先生谋求的,是浙江上虞县的县令,同时兼管着接待各国朝贡商船的差事——那可绝不是什么美差。”

江浙富庶甲天下,浙江的官从来是热门;但这上虞县却是绝对的例外——七八年前曾有小股倭寇进犯,曾经上虞登岸,洗劫县城,杀戮府衙一切官吏。如今沿海又有动荡的势头,只要稍有门路的人,都绝不愿意到上虞送死。此地的知县已经空缺一年有余了。

主官空缺一年有余,上虞的混乱可想而知;这时候推人去当官,绝不是抬举,而是直接送进了火坑。

海刚峰翻过兵部的邸报,当然知道沿海那近乎于一败涂地的局势。于是沉默片刻,朝世子拱一拱手:

“……世子的话,在下都记得了。但请恕我不敬,要冒昧问世子几个疑问。”

穆祺微笑:“先生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海刚峰道:“敢问世子,是在什么时候盯上的上虞县?”

穆祺道:“两年以前。”

两年来,他搜集消息安插人手,各项方案推演至今,仍旧不得要领。直到今天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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