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博陵崔氏,有部曲。

或者说,凡能列入世家谱的名门望族,护家守宅的武卫,都带编的是朝廷承认,并默允的私有卫戍,规制上跟普通王侯差不多,在世家攘政,王族势弱期,其在部曲上的编制序列额,甚至要高于一般王侯,整个部曲人数在鼎盛期,能达万数。

千年世家,百年皇朝,真正有远见的名门,是不会觊觎那个至高尊位的,世家求的是累世绵延昌盛,皇族求的是权力巅峰欲,而事实证明,权力在稳健发展的过程中,是个异常危险的存在,在攀升顶峰和降至尘灰间,只有区区数百年。

博陵崔氏,便是在世家攘政期,将部曲序列扩充到了万数,后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部曲人数在护主过程中迅速减损,至百年前那场大迁徙到来时,整个部曲序列从十降至三。

一曲千人编,三曲三千众,从博陵护着他们过山闯关,到入了江州,便只剩了不足两曲。

吴方和陶小千,便是剩下这两曲的后人,也是这一代被挑选进大宅护主的曲卫佐领。

这就是之前,崔闾知道陶小千落入秋三刀手中时,没想着弃他,反而以身相救的最主要原因。

吴氏,和陶氏,都乃跟随了崔氏几百年的忠诚部曲,包括崔诚,原也是崔氏部曲之一,原姓关,只曲部人数在迁徙过程中损失惨重,重编不足一曲后,改制为世仆入府。

滙渠从无人烟处,到发展成今天的一个县,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有半数以上的人口,都曾是崔氏宅里放出去的部曲家属,那些为护着他们一路迁徙过来的,伤亡故去之人留下的家小亲族,崔氏后来都给了银钱,放了籍贯,只他们可能也不愿再徒足回乡,或也有感念崔氏家主的宽容,便依着后来建起的大宅周边,选择安家置地,逐渐便形成了现今滙渠县的生态规模。

而部曲这两个字,也在历代传承中,渐渐敛于外宣,至最近两代人,只存在于族长位交接时的口述里,吴氏和陶氏,包括所余不多数的关氏,洪氏,都混在后续招募的普通护院当中,不显眼的履行着守护家主的责任。

崔闾出滙渠,点的吴方和陶小千,包括后来崔诚挑选过来的几十卫,都是部曲在册武卫,单兵实力或不及秋三刀,但属于他们祖传的击敌兵阵,打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还是有那个

实力在的。

这就是他之前敢放他们,去配合秋三刀一起收漕帮当家人头的底气,论人多,漕帮人肯定多,但论战阵实力,除开秋三刀把他的人招集起来点对点冲,就围堵配合之术,他家部曲有不弱于正规军的操守。

世家部曲就跟皇家的神武卫一样,是一个辨别阶层身份的分水岭,再没落的世家,不到揭不开锅,都不会动解散部曲之念,就跟末代皇朝的神武卫一样,皇帝不死他们不灭。

整一个就是后起名门豪绅们,所向往拥有的护卫旗杆,可惜当朝皇族不许再增部曲序列,除旧有的,无新增的,这就更显得有部曲序列的家族,是那样的殊荣卓著,叫人眼羡。

所有人都没料,眼前这个没落的博陵崔氏,就拥有着本朝禁绝扩列的部曲编制。

他大爷的,他们这么有钱,护院只能叫护院,招多了就有被定性成反贼的风险,可这个没落的缩在穷山沟里的崔氏,却有着可涨编可缩减的部曲序列。

再没落又怎样?当人家摆出部曲阵容时,他们就已经矮了人一头,钱再多又怎样?只要崔氏想,那刚收到手的漕运码头,就可以收编进部曲号,用新入编的漕帮帮众冲击他们家门,都算不上煽动民众造反,而只能算是两家门庭械斗。

旧律对械斗的定义,在门与门之间,乡与乡邻之中,都有一个伤亡定损区间,也就是说,真有人在这种械斗中丧了命,可能都判不了对方的罪,缴纳一定的赎银既可免于惩罚。

新律倒是有说杀人偿命,奈何整个江州在治理政务上,就没接受过新律注解,大宁朝的新策他们都阳奉阴违,否则也引不来一届届的巡按查账。

摔!

在座的众家主身上,齐唰唰开始冒冷汗,突觉赴宴之举过于冒失,应该再深入打探打探,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陷入背动之中了。

面面相觑,在崔闾话落之后,场面瞬时落针可闻,都没有人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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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衡眨巴着眼睛左右观望,那贼眉鼠眼样,一看就在憋什么坏屁,特别是看到陶小千这个精神小伙后,立即跟后头附和了一句道,“啊呀啊呀,你家老爷要杀鸡,准备盛情待客。”

意图简直再明显不过,杀鸡儆猴!

陶小千正对新入手的精武上头,那是从几个当家的老窝里搜出来的好东西

,都是从北境那边“进口”过来的制式长刀,比制铁技艺停滞了百年,用着还是祖辈传下来的武器好使多了,挂在腰间行走,那器械的嗡鸣声,听着都叫人热血沸腾,因此,也不怪他入围帷时,声音洪亮的跟要上战场似的。

部曲的威风,今天可叫他抖擞出来了,以后再有人问起,他可就不是普通护院陶小千了,而是曲卫陶第十一世传承孙,也是终于可以大声自报家门的时候了。

陶小千昂首挺胸,尽管眉眼飞扬,却还得绷着做上严肃威武状,扶着新配腰刀,用一种要替家主扫尽一切障碍的傲然眼光,从帷内所有参与者们脸上滑过,大有谁敢在他家家主开口说话时打断或抢话的,便立即手起刀落,叫他们人头搬家。

与会者们:……

知道是鸿门宴,可不知道还附带个断头台的,这年轻的护卫好威风,部曲的实力到底得有多强,才能叫他这样自信?

崔闾敛目,在众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嗟叹,早知道留吴方在身边,把这货派给李雁用了,这一副磨刀霍霍样,搅得围帷中气氛如此紧绷,接下来可别炸锅的收不了场才好,毕竟他也不能真把人摁这里一个个宰了啊!

虽然想,应该说,是毕衡所想,他巴不得找人一刀子把在场的老狐狸全给刀了呢!但不能,起码现在不能,大航船的停靠点,海盐场的秘密输出航线,都在这些人手里,真一下子全刀了,江州的来钱渠道也就断了,朝廷的税收可怎么来?

所以,不能做杀鸡取卵的事,起码现在不能。

崔闾睇了眼这个不省心的跳脱家伙,因着年纪是陶氏子里这辈最小的,依着老带新的规矩,他便让吴方领着他学做部曲规则,等到他卸任家主之位,吴方这个护院主事便也会交接给陶小千,由陶小千续任护院主事,陪在下一任家主身边,而交替入宅受训的,则会在下一代吴、洪、关氏子里挑,每任家主身边皆不少于三姓部曲护持。

陶小千也是高兴的忘了形,感受到了学以致用的快乐后,方知祖辈们往常传颂的家主荣耀,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而非臆想出来的幻像。

谁懂?打小被灌输进了旁人皆不知的东西,且被死亡威胁保密承诺,夜半拉云岩山洞腹曲备基地训练,白天得装无事人般继续职守,那种守口如瓶的孤独感,和陷入怀疑的自我否

定感,若非他足够心宽,且善于自我开解,怕早步了他几个叔伯的后尘,甘愿剪舌以示忠了。

主家势微,藏部曲于尘,心不坚志不明者,很难能熬过锋锈于林期,更多人归于尘俗,解泵于曲备行列,或入世奴籍,或隐平常户,总之能真正坚持并跟随主家,守心持节至今的,亦不过三五姓氏。

盛极一时的部曲序列,在落户初定期,清剿匪患去一批,驻宅造屋去一批,与原驻民争水源地,购置大量土地再去一批,林林总总损耗完,到整族人口总算能安稳度日时,那一路行来所余不足两曲的部众,已只剩了大半曲。

迁徙的过程,跟全身大换血般,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淌的血在明处,安家置宅的过程中,各方盘踞的原地头蛇,霸地而居的流寇土匪,一遍清理完再整反扑的,那血都淌在暗地里,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异乡排斥感会一直存在于新宅安置期,只有以杀止恶,方能保全族老幼,故此,初到滙渠的崔氏当家人,是最能直观感受到家族由势盛转微的全过程。

锥心之痛亦不能纾解他那时的阴郁,故尔,当宅落家安后不过半年,便交接了家主位遗憾离逝。

后博陵崔氏,便仅凭着这不足一曲的部众,苟延残喘近百年,到崔闾手中时,已成了背山而居的滙渠崔氏,那诺大的曲备训练基地里,只站了寥寥一个角的曲部后人,数刚勉强过百,后为保大宅康顺,又不得不往外聘武师护院。

是以,滙渠崔氏,早就没了博陵崔氏以前的荣光,所谓部曲,也真的只剩了一个编号,实力只存在于世家谱的记录当中。

这些,陶小千清楚,守在帷帘处的崔诚清楚,坐上位的崔闾清楚,连毕衡都或多或少的能隐约估摸一些实况,只除了他们,其余人并不清楚,皆以为崔闾手中的部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端看陶小千的神色,都难以断出他实则,真跟光杆司令差不多,拉出人来,都罩不住一个帷帐。

乐颠了都,偏人就是这么的信心爆棚,半点不带因手中人少而虚的。

也是年轻气盛给的勇气!

毕衡开口语带内涵,崔闾也不好反驳他下他脸面,只得顺着他的口道,“让外面把宴席备起来,毕总督爱吃鸡,多杀两只。”

陶小千眯眼往其余人脖颈上看,他虽跳脱鲁直,但字文是识过的

太深奥的语意听不懂这简单的杀鸡儆猴还是能领悟的因此整个人更显出刀头舔血的兴奋感战意浓烈一副随时拿人开刀样。

“属下领命

缩墙角做与会记录的崔榆一整个麻木了眼睛在陶小千的身上脸上瞄了又瞄很确定这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从前被条野狗追的嗷嗷哭没料转身到现在就敢杀人。

崔榆觉得自己不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大哥还要重新评估守卫大宅内的护院武卫。

他大哥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未示于人啊?简直越挖越心惊!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忙起身阻拦“不吃鸡不吃鸡咳崔家主毕总督万事可商量有什么话大家都能敞开了说敞开了说……”

崔闾记得他是一开始就与他打招呼的衡水蒋氏虽然他知道衡水蒋氏并未涉足这小小的江州之地眼前这个蒋老爷百分百往脸上贴金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他说话的机会。

从世家谱被这个蒋老爷叫破开始崔闾就稳稳占据了帷帐内的主导权尤其在亮出他们不知根底的部曲后这里就隐然成为了他的主场。

蒋老爷未开口就有迫不及待者抢了先却是自称遥平越氏的当家老爷张嘴便一副咄咄逼人样“崔家主滙渠那地方虽偏却未与世隔绝前五大家因什么事被太上皇剿灭你当清楚怎么竟还敢明知故犯私蓄府卫?总督大人您身为朝廷命官就算是与崔家主交往颇深也不能徇私包庇啊!”

就说这里面很该有一些跳梁小丑才对越氏要往遥平上靠扒拉一下手指倒也能靠上因为他们是前五大家其中一门的门客崛起来的而那一门就在后十页的世家谱上这个越氏是遥平旁支跟了这门举家搬迁到的江州所以对于部曲之事越家要比其他人了解的多一些心里估摸着崔氏的家底搁这试探虚实呢!

毕衡也不打哈哈有问有答道“越老这话说的得看凭什么律本官懂你们的意思但是呢这里的特殊性你们尽知所谓明知故犯得看知的是哪条律犯的是哪条法既然都清楚本官与崔家主的关系那想也清楚本官会偏向哪方说徇私包庇本官若矢口否认你们怕也不信呐!”

说完他两手一摊,做无奈状,扭头就与崔闾咬耳朵,“当年那五家蓄养私卫多少来的?就算除开定额的部曲编数,又总共超了多少?如此私兵显与谋逆论,太上皇剿灭的可有道理?”

圆桌就这么大,不到十人的座椅分布均匀的坐着,再分散也在一臂之内,毕衡虽做着与人咬耳朵的姿态,可那声却着实不算小,几个问题砸下来,除开崔闾,其余人皆白了脸色。

崔闾看了眼促狭微笑的毕衡,配合着他道,“明面上,各家约都在三到五万间,暗地里扮做海匪的约有小十万,为祸保川与荆南两地接水处,很具有挑衅朝廷武备的嫌疑。”

太上皇本就因过江难而恼火,这边还自恃天险的不断挑衅,结果那年大冬,整个江面结冰,太上皇以舢板连船冻结冰面,在江州这边张灯结彩准备过小年之际,一气带人过了江。

现在能坐上桌的几家,都是那时节的漏网之鱼,若非太上皇人手不充足,他们根本不可能跳上海船逃走避难,也就从那次开始,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文以制官,武过招祸。

太上皇,以及新朝皇族,可以文工政事上有所让步,只要区内百姓不被压榨的民不聊生,单一区的政务和税收都有可缓冲余地,只一样是不能犯的逆鳞,那就是武备工事,所有人的府邸,私蓄的家奴护卫,都必须按规制来,若超过定数,那下场就跟前五大家一样。

所以,这些年来,他们这些上了岸的漏网之鱼,摆在明面上的府卫护院,都对标着京畿里的世家规格,至于暗地里有没有藏了私卫这等隐秘事,就不可能拿到牌面上来说了。

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端看谁先忍不了谁而已。

按旧制,崔闾手中的部曲属于合法合规的府中兵事,真在这里杀了他们,就像前面说的那样,顶多算个门阀械斗,他们死也白死,找说理的地方也说不赢,指不定人家还暗地里拍手称快。

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有脑子转的快的,比如越老爷,就开始旁敲侧击的点毕衡,迫他出面保护他们了。

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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