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短促的尖叫之后,天书再不发声,回归了冷漠的寂静。飞玄真君心中狂潮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格外详细的盘问了李句容口中的那位“吴姓士子”,仿佛颇感兴趣。

李句容有些出乎意外,但心中也甚是高兴。他与射阳居士吴承恩自幼相知,情分并不因彼此地位的更替而稍有差异。只是吴承恩功名蹭蹬,十几年寒窗磨砺,到如今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他也深以为憾。功名全凭上意,要是能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飞玄真君仔细聆听,反复斟酌,但想来想去,终究没搞明白这吴承恩与天书有什么关系。他只能将《西游记》三个字牢牢记下,等待后日查验。

天书好容易吐露出一点干货,岂能轻易放手?飞玄真君心潮澎湃,一时连生气都忘了。

·

禁苑的朝会开到中午才散。但这一次偶然召集的廷议,却激发了难以想象的余波;当日中午,飞玄真君即令李再芳传旨上下,罢黜柳孟景一切官职功名,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扔进东厂候审;同时严厉申斥翰林院上下“贪懦误国”、“不学无术”,命他们闭门读书反省己身,再不得过问政务!

明眼人都知道,《元史》这样天大的疏漏,绝不是区区一个琉璃蛋所能背负;翰林院诸学士同进同退,少说也得是个失察不敬的罪名。只不过翰林学士地位太高,全数罢逐震动朝野,皇帝才不能不暂时忍耐一二而已。但圣旨气势汹汹,言下的暗示同样也极为明白了——等到这一届科举选出新人,老子立刻把你们赶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看王八孵蛋!

骂高祖皇帝是贼僧是吧?你的祖宗十八代晚上都别睡太死了!

飞玄真君平日摆归摆,动起真格来没有人敢敷衍。当日朝会刚散,接到严旨的东厂太监便倾巢而出,恶狗扑食一样满京搜捕,照着小阁老和穆国公世子给的通倭名单抓人——皇帝老子的怒气已经爆表,手下人只有拼命加倍执行,往日里的什么规矩体面此时都顾不得了;不单大小官员被抓了一堆,就连倭国使者悄悄派去联络内外的心腹都被堵在了路上,直接扔进天牢。

东厂公公久经考验,连死人嘴里都能撬出话来。但这一回大约是太着急了手法有点粗燥,给倭国心腹上了几道刑罚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本来还以为是

碰巧抓了个训练有素的大鱼,惊动了上面的大太监亲自查看,才发现了端倪——这人汉语就是一泡稀烂,你让他怎么招?

怪不得受刑时什么“八嘎”、“大灭”喊个不停,公公们还觉得是这小子心怀不满,诅咒圣朝呢!

为了顺藤摸瓜,东厂又从小阁老手上请了个懂倭语的通事陪审。但或许是先前只打不问整出了什么问题,开始讯问后犯人倒是痛哭流涕大招特招,把罪名统统承认了下来,只是招的内容嘛……

“别打了,别打了,我都认!”倭国心腹一把鼻涕一把泪,精神接近崩溃:“你们问建文——建文皇帝?是的,建文皇帝当年在南京的那把火,就是我放的!”

通事翻译之后,听审的大太监们都沉默了。

如此冷场片刻,黄公公终于拍案而起:

“到了这个地步,还敢狂言妄语!左右,着实给我打!”

“大灭,大灭,别打了,哎哟——你们到底要我招什么?!好吧,当初建文皇帝决意削藩,也是我挑唆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妈呀,妈呀,呀咩爹!”

·

无论如何,在把国朝定鼎所有的坏事全部都招认了一遍之后,久经考验的公公们还是从犯人崩溃的胡言乱语中整理出不少有用的信息,并迅速派人送给了小阁老与穆国公世子——真君口谕,要此二人“一并接手”,那东厂当然是全力配合,随时策应。就算此后真出了什么岔子,至少也有个人分锅嘛。

穆祺如获至宝,将送来的消息仔细整理一遍,随后换了身绝不起眼的衣裳,带着几个心腹从角门悄悄出去,假借着礼贤下士的名头,去看望了还在收拾东西预备搬家的归先生。他命仆役帮着收拾整理,上下打点;自己则顺理成章的摆脱众人,悄没声息的踱入了海刚峰的房中。

双方早有默契,寒暄几句后便直入正题。穆祺将这几日朝局的重大变化告知了海刚峰,刚峰先生愕然片刻,随即大喜:

“朝廷竟毅然决断,要斩除倭人在京中的耳目了!圣上天纵英明,天下苍生之福!”

穆祺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虽然他这个事后诸葛亮一眼就能看穿老登道袍下的龌蹉心思,但正所谓驴粪蛋子表面光,老登扭捏作态阴阳怪气,几十年cos圣君仁主浑然忘我,至少在底层的名声还是有那

么一些的。刚峰先生毕竟是穷乡僻壤寒窗苦读出来的,一时摸不透老壁灯的底裤,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等海先生到浙江官场混两年,大概就能对飞玄真君的拟人程度有个基本的了解了。在此之前,什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他总不能告诉刚峰先生,倭人和倭人的耳目,其实是自己用文字狱的手段搞翻的吧?

穆国公世子可以不要脸,他穆祺还得要脸呢!

穆祺只能转移话题,又谈及东厂审问要犯的细节,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筒,重重拍在了桌上,迅猛向前一推。

他叹息道:“东厂确实有那么两手,审讯出的纪要中有不少关键的消息。要是先生能过目一二,必然可以洞悉沿海的情形,比兵部的文档还要管用。”

海刚峰盯住了那卷纸筒,他也不能不盯住那张纸筒,因为世子就差把这玩意儿捅到他脸上了:

“这是……”

“这当然不会是东厂审讯的纪要!”穆祺义正词严:“东厂是陛下的家奴,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寻常大臣自然是沾染的越少越好。我怎么会明知故犯,把审讯纪要带出来呢?这是多大的是非啊!”

海刚峰:…………

“那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这个嘛,是某个虚构的勋贵子弟从某个虚构的特务机构中打听出了某些虚构的消息,然后用这虚构的消息写了一本纯属虚构的话本。”世子正色道:“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所以这就是一份毫无价值的臆想,刚峰先生明白了么?”

海刚峰……海刚峰的嘴角抽搐了片刻。

真的,在这么短暂的一刹那,海刚峰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了——也许京中沸沸扬扬的流言并无差错,这穆国公世子真是个癫的?

正常人谁会说这种疯话啊!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默然片刻,然后干巴巴回话:

“我明白了。”

世子很满意:

“明白就好。以后断断不可忘记。对了,此处哪里有茶水摊子啊?我要去买几壶热茶解渴!”

·

虽然客房中就摆着老大一桶热茶,但穆国公世子仍然自自在在的起身,在外面悠哉悠哉逛了两刻钟的功夫。等他溜达着转回房内,海刚峰依旧是正襟危坐,

神色默默,面前的纸卷依旧裹得严实,看不出有什么挪动。

等到世子施施然坐好,刚峰先生才向他拱一拱手,郑重出声:

“原本以为倭寇的眼线只在南方偏远乡下,现在看来是大大错了。这些倭人在京中千方百计的打听海防的布置,打听内廷的动向、沿海兵力的强弱。此居心诚不可问,世子的顾虑,果然是大有道理,在下亦不能不拜服。

穆祺眨了眨眼:

“倭人在打听海防?哎呀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泄漏喔……当然,如果我们假设这个消息为真,那倒确实是天大的新闻——以现在江浙一带的文恬武嬉,海防基本就等于零,真要让倭人摸清楚了这个底细,恐怕下一次入侵就是近在咫尺。

海刚峰平生头一回被别人的表演噎得有点无语,默然片刻后干脆移开话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江浙的局势不是在下可以妄论的,但现在应该光复高祖皇帝的旧制,要先把要害地方的百姓整顿齐备,不能给倭寇可趁之机。

虽然初出茅庐,但海刚峰凌厉老辣的政治眼光已然显现了出来。即使再如何忧心倭寇,海刚峰依然清楚现在的局势。沿海的军政错综复杂,外力绝难插手;别说他一个小小举人,即使将来出任地方官后借用穆国公府的力量,也不太可能搅得动那一摊烂泥——除非你真打算花几年水磨工夫,仔仔细细杀个血流成河。

但不要说穆国公了,就是老登又能有这样狠辣的魄力么?很难的啦!

海刚峰只是刚直不是迂腐,早就在思索另辟蹊径的法门。宣武二十年时,倭寇亦曾侵袭沿海,高祖皇帝便明发上谕,要百姓们“准备好刀子,杀了再说,“砍得头颅的好百姓,我重重赏他

穆国公世子侧耳细听,连连点头,俨然也是大为赞赏。他抽出桌边的墨笔,在草纸上匆匆写下两个名字,递了过去:

“先生的谋略,我不甚叹服之至,当然只有赞同的道理。不过练兵毕竟需要专才指点,在下不才,便替先生筹谋一二吧:这张纸上的俞、戚两位将军,都与国公府有一点交情;先生拿着我的写的信去

一趟,他二位一定会援手的。”

海刚峰肃然起身,双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双方彼此默契,本来不需要再有多余的言语,但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喟然叹息:

“……只是,在下就算穷竭一切心力,恐怕也只能保住江浙一乡一县之地而已;设若倭寇进犯,江南千万生民,便必要受此涂炭之苦了!世子对我的种种期望,我实在是万分惭愧,也实在万分不敢承当……小小的一个举人,哪里能左右大局呢?以现下的形势,大概也只有雷霆万钧,炼骨洗髓,以当日高祖以一人而敌万人的气魄,才能挽回一二了!”

这一番话说得真挚诚恳,掷地有声,一句句都带着滚烫热辣的真心。而穆祺字字听得分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穿越以来装疯卖傻吐槽发癫,可以在各种拟人的油滑老登中应付自如(或者自以为应付自如);但这样坦坦荡荡,一片赤心的剖白,却是他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

他妈的,杀我别用真心来做刀啊!

他可以嬉皮笑脸油嘴滑舌一万次,但这种无遮无掩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真心却能瞬间刺穿他一切可笑的防御,露出吐槽和摆烂下面包裹的可怕现实——

无能!软弱!贪生怕死!穿越这么久了一事无成,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了这么久,拼尽全力却连个倭寇都无法阻拦!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你还是个国公世子,金尊玉贵、享受民脂民膏的肉食者!如今天下汹汹至此,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没有罪过吗?

穆祺能辩驳什么?他一句话也辩驳不出来。他只能左右游移目光,狼狈得不敢出声。

……当然,海刚峰的话绝非是蓄意影射,而是发自真诚;但正因为发自真诚,杀伤力才如此之巨大——大概是被先前彻查倭人的旨意误导了,海刚峰居然真对老登升起来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展现高祖皇帝的魄力,痛下决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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