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您和伯娘没少帮衬,侄儿感激不尽,只因热孝在身不便登门,如今既……”

正说着,一个穿家常棉裙的妇人抬脚进来,身后跟着个托茶盘的小丫头,行走间的气流带动桌上烛火,墙上的影子便也跟着剧烈摇曳。

“我叫丫头新煮了茶,你们爷儿俩快趁热吃一碗,去去外头的寒气。”

张氏笑着抚去肩头雪片,又命丫头关门阻住寒风,烛火重新稳定下来。

晏同光立刻停住话头,起身作揖,“劳烦伯娘。”

“你这孩子,忒多礼,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快坐。”张氏摆摆手,过去问了他几句家常,“你娘还好?可还吃药?我正想什么时候去找她说说话儿,又怕扰了她清净。”

“托福,已然大好了。”晏同光顺势坐回去,端起茶盏来略湿了湿嘴皮子又放下,笑道,“前儿还说要来找伯娘说话儿,不巧变天,下了点薄雪,略有些咳嗽,倒不必吃药……”

他生的斯文俊秀,眼眸黑且深,声音清且亮,是长辈们最爱的模子,张氏见了也欢喜,边同他说话,边拉过一旁的笸箩来做针线。

上首的赵老三慢吞吞磕了磕烟袋锅子,几根被熏得焦黄的手指重新捻些新烟丝塞进去,朝着桌上半旧的钱袋子努努嘴儿,“你伯娘说得对,一家人莫说两家话,银子先拿回去使,快过年了,花费也多……”

话虽如此,可钱袋子分明就在他手边,到底没往回推。

晏同光似是没瞧见,“伯伯、伯娘体恤,侄儿自然知道,不过如今家里着实缓过来,确实周转得开。这不,才出孝,娘就嘱咐我道谢来了。”

当初人家愿意借钱解困,本就是情分,哪有拖着不还的道理呢?

“你娘还是这么客气。”张氏倒不大在意这些,拉着晏同光叫他看花样子,“这五蝠捧寿的花样子还是早几年你给我描的,现下有几处墨迹淡了,你瞧瞧,可绣错了没有?”

晏同光自小于绘画一道颇有天分,周围邻居、亲友们也爱使唤小孩儿画点儿花样子、门签子什么的。

许是打小练出来,后来晏父去世,晏母亦缠绵病榻,几乎倾家荡产,多靠晏同光四处辗转卖画为生,偶尔还帮城外寺庙里将壁画描新,娘儿俩好歹没饿死。

晏同光便与张氏细细端详,“回头我再画几张新的送来,各样吉祥纹样都有,正好节下用。”

“那敢情好!”张氏心生欢喜,欠身举着给赵老三看,“年下给娘绣这么一双棉鞋,又应景又喜庆,穿出去也够体面了。”

赵老三果然眯眼看一回,唔了声,举着烟袋锅子往蜡烛上点燃,吸了口,灿金混杂着猩红的火线便活了似的四处游走。

他这才点点头,伸手越过桌上晏同光带来的四色点心,将钱袋抓起来,“嗯?”

分量不对。

多了。

晏同光似有些赧然,白净面皮也渐渐涨红,“许久不登门,论理儿,实在不该开口……”

赵老三便不言语了,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整张脸都被氤氲的烟气笼罩了。

过年的事儿最麻烦,不说明白求什么,这话他不好接。

倒是张氏白他一眼,立刻转脸向晏同光嗔怪:“嗨,自家骨肉这样见外。只管说就是。”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客气话听听就算,万不可当真。

晏同光才要起身作揖,却被赵老三拦下,“听你伯娘的,坐着说。”

他虽有个长辈名头,终究不是同宗同族一家子,晏同光乃是正经考出来的秀才,见县太爷都不必下跪,若真受了这一拜,就变味儿了。

“伯伯、伯娘都是爽快人,侄儿也不拐弯抹角,家里的情形,外头都知道,虽还了外债,到底没个正经进项。之前为父守孝,自不好做什么……而今我也大了,该寻一个正经营生做……”讲到这里,晏同光又端起茶碗来,也不喝,只垂着眼,抓在手里摩挲,“只到底年轻,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外头厉害,一时乱头无绪,没个抓处。想着十里八乡的,唯伯伯是个仗义豪爽热心人,便厚着脸皮来求告,能不能帮侄儿在衙门里寻个差事,不求大富大贵,能有个进项赡养老母就知足了。”

赵老三和张氏对视一眼,沉吟半晌才道:“你才17岁,又早早中了秀才,既然都好了,可见是有造化的,更该用心苦读才是,怎么又想这些!”

晏同光素有早慧之名,14岁就中了秀才,恰逢晏父亦谋得典吏之职,当真一门双喜,容光焕发。

孰料天公不作美,晏父突发急症,临终前举荐赵老三接班,也是为家人留后路。

照规矩,若积年的老吏员病故,衙门理应对他的家眷多加照顾,可优先招其后代进衙门当差。

所以于情于理,赵老三都不该推这个顺水人情。

不过赵老三此刻犹豫却是有别的考量。

衙门里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也很有可以捞油水的法子,那等差事对寻常人而言,自然算美差。

可凡读圣贤书的,哪个不想为官做宰?更像云彩落到泥潭里,玷污了。

早年晏父也曾读书,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这才找路子进衙门当差的。

若他泉下有知,见儿子中了秀才又要走父辈的老路,怕要气得从地下爬出来。

“伯伯教训的是。”晏同光认真听训,语气平静,却很坚定,“读书一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都说十年寒窗苦,可放眼那些真考上的,何止十年?日常笔墨纸砚、拜师进学、人情往来等等花费更不用说,几十两银子丢出去都不见个响儿,哪里是寻常人家供应得起的?我若不正经营生,难不成还指望老母亲养活,若真那般,实在不算个人了,日后即便侥幸得中,也不配为官。”

“况且就算进了衙门,侄儿还是可以继续读书、科举,不耽搁什么。”晏同光笑了笑。

赵老三和张氏听了,都有些动容。

是个有良心的孝顺孩子,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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