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鹤离开东宫后没有回家,而是在宫门不远处等着。

太子正酝酿一些胆大妄为的事,不是造反,但足以震惊朝野,他希望风起鹤能助他一臂之力。

风起鹤当然没有答应。

媳妇都要没了,他还有心思去勾心斗角么?

朝堂风云要变就变,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只想云深能早点回家。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晚,刑部堂官们开始下朝,但人群中却迟迟不见林云深的踪影。

本能告诉他,经过上午的争吵,林云深可能会躲着他,他今天不可能接到人了。

但人总会欺骗自己,给自己设想的回答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云深只是忙,等忙完了就会回家』。

夜幕降临,宫廊上亮起十里宫灯。

车夫急匆匆赶来告知原由。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风起鹤捏紧双拳,轮毂在他的内力反震下坍塌碎裂。

那一刻,风起鹤很想自残。

但他忍住了,流血的话云深会发现的。可如果有了伤口,云深会不会就因此担心他、怜爱他,而不说要分开的话呢?

他不到十岁就被送上清风山,在一个人的孤独和茫然无措下,他从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坚定、冷酷,有着一往直前的决心。

每当他展现出懦弱的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就会代替父母和师父对他做出惩罚。

『你是清风派大弟子,你必须对所有人好。你是宗室子弟代圣人出家,你必须完美无瑕。』

可这世上如何有人能对所有人都好?

又如何有人能真正地完美无瑕?

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是伪装。

『清风剑』这张完美面皮背后,是风起鹤日复一日的自残。唯有如此,他才能疏解压力,放纵痛苦。

他既不清风也不明月,偏执锐利的他满是锋芒,无法伤害别人便只能毁灭自己。

很多伤口常年结痂后又被剥开,已经出现恶化的趋势,风起鹤放任不管。圣旨在上他无法自戕,却可以凭借天意死去。

这个念头在发现母亲去世后便成型已久。他或许就要得到解脱了。

但林云深却在那时出现了。

他像一颗太阳,坠入他的世界,光芒四射驱散黑暗,照亮他闭塞的人生。

可如今,风起鹤却只想质问林云深:『既然你注定无法遵守诺言,又为何要闯入我的世界,让我爱上你!』

内心的痛苦奔腾不休,风起鹤站在原地,压抑着杀气,手指颤抖。

或许他该杀了林云深,然后自杀,这样他们才能永远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叫嚣到极致的情绪总能驱使人们本能行动,风起鹤再难压抑,施展轻功踏雪无痕。

然而没跑几步,带着春日枯叶的微风划过风起鹤脸颊,电光火石间,满目血腥的画面闪回在他脑海。

他仍记得那次屠杀。那个时候的他满身鲜血,所有人都说他是英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怕,不是替贼人惋惜,而是他失去了发病时的记忆,甚至毫无印象。

上天眷顾,碰上他正好蹲点在贼窝,为民除害。

若是在门派发病,满地血腥的便是清风山,身首异处的便是同门师兄弟。

他不会是英雄,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正邪不过眨眼之间。

风起鹤低头伸出双手,眼前景象在双手洁白与满手血腥间交替。他几乎要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不行,不能让云深看到他发病的可怕模样!

云深喜欢的风起鹤不会有那种偏执模样。

那会吓到他的!

风起鹤抱紧双臂,努力控制情绪,眸光明灭间,又变回那个清风明月的温柔君子。

一旁的车夫全程围观着风起鹤的变化,他当然不知道风起鹤内心的幽暗心思,只当这温和道长是被伴侣出去鬼混给气着了,作为过来人不由感同身受。

年少时他曾走街串巷当算命先生,直到后来因酒后失言被打折了腿,才转行当起车夫。

他看的出风林二人之间依然隐秘地存在着爱情,但婚姻和爱情没有必然的联系。

很多人盲婚哑嫁,这么一生也就过去了。

很多人执着于爱情,却最终有缘无分。

从轮转上来说,这就是命,强求不得。

当然,这些命卦上的事车夫可不敢班门弄斧,他还珍惜着这份酬劳不低的活计。

于是开口劝慰道:『家主,天黑了,街上有宵禁,咱们要不要先回去?』他看的出风起鹤决然舍不得分开,可如果舍不得分开,那就只能对『媳妇出去鬼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风起鹤拒绝了这个提议,而是轻声说:『你先回去吧。』眨眼间踏雪无痕,施展轻功飞远了。

不愧是侯府世子,就是有收拾内室的魄力。

酒肆内,不知危险悄然逼近的林云深已然微醉了,绯红染上白皙脸颊。

二十岁跟二十七岁是不一样的。没人能保证,二十岁能喝一壶烈酒的自己,在二十七岁时依然拥有一样的酒量。

事实上,人也就年轻那么两年,之后身体机能会不可避免地开始走下坡路。

林云深已经喝不了像从前那么多酒了。

从前这些酒不过打打牙祭。现如今却睁眼可见人脸重影,再喝下去怕是要断片了。

某一瞬间他很想立刻回家,师兄看他胸闷了会立刻准备一种茶水。

林云深不知道那是什么调配的,只知道闻着清苦,入口却甘甜,暖暖地划过食道,整个人都顺畅起来。

这时候靠着师兄,他会轻轻替他揉腹。师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香味,闻着那香味入眠总能好眠至天明。

很多人要说,这是多么幸福的婚后生活啊!

是啊,幸福。

林云深从来都没说他不幸福啊。

可是这种幸福背后,是他能准确地预测幸福的每一个步骤。

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死气沉沉?

太无趣了。

林云深拍拍发小,『这酒楼有厢房么?』发小还未回答,一阵冷风穿堂而过,门被推开——林云深霎时一个机灵,心跳如鼓的同时全身散起针扎似的小疙瘩层层扩散,但他转念一想,就算是风起鹤又如何呢?他怕他?

咬着牙抬头,见来人是几名卖酒女,方才松了牙帮子,长长舒舒地吐出一口气。

这些卖酒女并非风.尘女子,不过是困于生计罢了。

民生多艰,养在深闺不见人的都是权贵女眷,这些女子生来有人服侍,自然不必抛头露面。

但普通人家的女子,尤其是穷人家的女子,多半是要跟男人一样出来挣一份生计的,所谓的豆腐西施、卖菜娘子便是如此。

女子中有一人名为葵娘,似乎是带队的领头羊,年纪轻轻便精于市井之道,毫不怯场。

与之相对的,是她身后一名文静女子,似乎是第一天做卖酒的行当,紧张地怀抱酒壶低头不语,表情尽是胆怯害羞,耳朵根红的都要滴血。

不知怎得,林云深又莫名想起风起鹤来。清风山上皎皎明月的大师兄,进了人堆里也是说不出话来,被调弄两句后也是这样——耳朵根都红了。

林云深清晰记得,风起鹤在他面前第一次耳朵红的模样。

他拜入清风派后不久,就完全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节奏,非但打成一片,甚至跟大部分人都相见恨晚。当然不包括风起鹤,他是特别的攻略对象,一旦成为朋友就不好下手了。

那是夏天的清晨,师兄弟们排队打井水。

清风派有清晨练剑的规矩,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练一早晨的剑,全身像被雨淋过,自然要打了水去淋房冲洗。有人要问了,在山里怎么不去溪边洗?山里是有溪水,却在半山腰,洗完了上山又是一身臭汗,还得打水洗第二次。

而为了避免混乱,风起鹤总是站在水井边帮每一个师兄弟打水,同时维持秩序。

原本排队取水时,队伍都是死气沉沉的,林云深来了后,就扯开了话匣子,他清晰记得那天他点燃话题的目的,是从云雁传书到男女情爱,到风起鹤有没有交往对象或暧昧对象。

他有能力将话头引向任何一个人,且能完全控场。

总之,当队伍还没走到尽头,他就获得了所有想要的情报。

轮到他打水了,风起鹤拎着连接水井的小桶丢下去,脸蛋红扑扑的。林云深是小师弟,所以是最后一个,那时水井边只剩他们两人了。风起鹤一瞥眼,又迅速垂眸,轻声道:『林师弟,快打水吧。』

这种害羞程度完全在林云深意料之内,之前排队热聊时,他借着起哄的名义调戏了风起鹤,山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意识不到那是调戏,只本能觉得那是害羞的事。

看来情报没错,风起鹤没有偷偷背着人谈过,他从来没有伴侣。

『师兄。』林云深把木桶放下,用一种贼兮兮而不会让人讨厌的语气说:『你没被人追过哦~』

风起鹤耳朵立刻红了,支支吾吾道:『轮到你了,你快打水,打完水大家一起吃早饭。』

林云深双手叉腰,『这样吧,你给我打水,我勉为其难追追你,让你突破零蛋的被追经历。』如果一样是混子,这会子就该笑了,一脚踹过来,骂一声『滚蛋』。

但什么叫未经人事的雏雀呢?

风起鹤当时又气又急,耳朵都要滴血了,又好脾气不知道怎么回嘴只能奶凶奶凶地吼,『你快打水!』

『我不会。』林云深学小孩嘬手指。

『你、你怎么可能不会,快打水。』

『你都没人追了,还这么凶,以后都不会有人追你啦!』林云深双手叉腰一声喝,把风起鹤整不会了,拎着麻绳抿唇无助站在原地。

林云深嘻嘻笑,走过去,手肘轻撞风起鹤胳膊,『嗯~师兄帮我打水嘛~我不会。师兄最好了~』接着双臂一张,『不然不让你出去。』

有人要说了,你这是尬聊!是调戏!

嘿,会这么说的人一定没谈过。

谈恋爱讲究的是效率!是迅速出手,咬断猎物脖颈后拿下!

难道他不尬聊,默默陪伴跟风起鹤处成亲人,然后在山上陪他二三十年么?那他跟其他排队打水的傻大个们有什么区别?

再者说了,他那天最终没有自己打水,还调戏了喜欢的人,不管事后他跟风起鹤能不能成,至少那天他是得意、快乐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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