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入睡时,天色已泛白。

单烽坐在寢殿外头,也能感到阊阖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巡逻的武士更是一会儿一趟,在他身边换岗,唯恐他动什么坏心思。

这些黑甲武士倒很忠心,虽然眼里都飞出刀子了,直要把他剁之而后快,却顾忌着谢泓衣,没敢弄出半点响动。

谢泓衣从哪搜罗来的这些人?

从前在白塔湖时,他见惯了影子独来独往,遍体锋芒,即便是他,在挨近的时候,也吃够了教训。

孤魂野鬼,最难亲近。

直到这一刻,笼罩在影游城灰白朦胧的曙光中,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曾经也是有家的。

离开他之后,依旧是那个受尽眷顾的殿下。

单烽交叠双手,倚在门边上,盯着影子玩那朵纸红莲,心里起伏不定,恨的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远远被斥离在外,挤不进往事里。

但又有一丝奇异的欣慰。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寝殿外当真有棵半死不活的娑罗树,他揪了几片叶子,编成一朵翠莲。影子停了动作,歪着头看他,却并不靠近。

“有了牵绊,才抓得住,是不是?”单烽道,屈指一弹,翠莲停在影子鼻尖上,后者愤愤地一仰头,飞快消散了。

与此同时,殿门被一股劲力排开,帐幔飞舞,一道人影坐在深处,长发披散着,半晌没说话,只是身周的影子翻涌不定,棋盘棋子散了满地。

单烽被他幽幽的目光一望,便知他起床气正盛。

谢泓衣道:“你怎么还在?”

“一直都在,我看你睡得挺安稳的,没梦到我么?”

这话一出,谢泓衣面上便泛起深深的郁卒,伸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比起在噩梦中辗转,方才那不设防的昏睡,更让他不安。

好像做了一场漫无边际的白日梦,把先前的郁怒冲散了,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湖面上漂转,少时灵籁台上的絮花,扑簌簌落在身上。

一睁眼,对上这家伙和当初一般无二的一张脸,心里顿起无名火。

“做你的近身侍卫,还需要做些什么?梳头?替你捧衣裳?你放心,我手脚麻利得很,铺床叠被也不在话下,”单烽自说自话道,“甩脱我,是别想了,你脸上好歹有点儿血色了,我这样的猛药,上哪找去?”

“你?”谢泓衣冷笑一声,道,“做侍卫,得先挨够揍。”

单烽道:“行啊,就这么说定了。”

他察觉到黑甲武士逼近,一跃而起,大步而前,和几个赶来的药修错身而过时,忽而回头道:“等我回来,就把枕头放你寝殿里。”

谢泓衣只把他当空气。

这头药修们替谢泓衣施针把脉,那头单烽已径直走向了演武堂。

他半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一路上大肆打量,把城主府的布局牢牢记在心里。

城主府建在一片冰湖上,占了十余亩地,四面连廊环绕,台阁玲珑,都蒙着白霜,冰雕雪塑一般,却全不讲章法,回廊甚至有死路,引着人撞进冰窟窿里。

倒像是小孩儿随手抓了一把冰渣子,丢在沙盘上。

谢泓衣这人,连衣裳上的绣线都这么挑剔,住处却并不讲究。

也是,照商队的说辞,这整座城都是平地里冒出来的。

寝殿正门朝西,南厢紧挨着一座绣楼,昨夜魍京娘子便是在此出阁的,白日里门户紧闭,但能隐隐看到墙上悬琴的影子。

这会儿阊阖就蹲在最高的飞檐上,肃穆地看着单烽。

这护卫长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冷峻,众人中只有他作将军打扮,吊睛虎眼扫过处,黑甲武士们顿时列作军阵,走出了一片肃杀之气。

唰唰唰!

单烽走过处,黑甲武士分列变阵,漆黑长刀齐刷刷挽了十八个刀花,刀刀削在他鼻子尖上。

这铁莲刀影阵,要是绽在雪原上,足可让一方凶兽望风而逃了。

他们这两列人,就是来打头阵的,披的是重甲,帽盔底下只露出一线寒光四射的眼睛,乍一看去,铁塔一般。

单烽在城主面前大放厥词一事,早在黑甲武士里传遍了。要说先前撵单烽,那是职责所在,如今可是私怨了。都是抢破了头才挣来的位置,岂容外来的家伙顶替?

在单烽踏进演武场前,他们便要给足下马威!

单烽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多看了阊阖一眼。

这位置好,居高临下,低头就是寝殿,还能听谢泓衣弹琴。单烽一眼就看中了,心道回头就抢下来。

往前一进,楼阁森森,是议事的正殿,殿前一大片冰面,翠色最深,旌旗猎猎,雪猎来的兽骨铸成了武器架,俨然是演武场。

十来个赤膊穿轻甲的武卫,坐在兽骨上,正单臂举那亮银锤,胳膊上肌肉暴绽。

他们还有自己的功法,手臂上泛起一层铜光,领头的向单烽冷笑一声,活动手腕。

阊阖道:“城主近卫,一共三支。这是我手底下的提灯卫,负责府里的防卫,副统领是东风。你可要挑战他?”

东风道:“新来的?个头倒是不小,来,我也不为难你,举个灯台看看。”

单烽道:“哦?举灯台,这么容易,看不起我?”

“这便是灯台!”东风喝了一声,两根指头直插进了冰下,捅豆腐似的,再一勾,提起磨盘大的一块坚冰,直直举过了头顶!

这玩意儿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他连手指头都不曾打弯,朝众人转了几圈,脸上更是春风得意。

众黑甲武卫见此豪举,齐声喝彩,用刀柄顿地。

“东风可是副统领了,自创了一手端灯台的绝招,城主夜里翻书时,便能在窗外照着!”有人羡恨交加道。

“怪不得,短短一段时日,平步青云,连惠风都挤走了。”

东风狞笑道:“来啊,灯台都端不动?你小子定是怂了!”

这猖狂样子,顿时让单烽宾至如归。

羲和演武前的骂仗,可比这刁钻了八百倍,赌咒发誓,大放厥词,甚至还有两伙人指着鼻子喷真火的,多少年没见过了?

单烽眉头一皱,看他护心镜一眼,道:“在他窗外,你就穿这个?”

东风道:“那又怎么样?敢不敢应战?”

单烽路过他,胳膊肘砰地一撞,东风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被一股巨力轰在了地上,冰磨盘脱手而出,单烽一根手指头抵住,轻轻旋回了窟窿里。

半点儿缝隙都没有。

“你!”

单烽道:“卖弄风骚。护心镜都碎了个窟窿,跟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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