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夜晚走风的小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林雪君背着小药箱,带上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大步赶往牛棚。

之前春天大部队带牛去春牧场时,霞姐家里留下了两头牛。都是前年新出生的小母牛,当时因为过冬后身体太虚弱而留在驻地,跟着大母牛巴雅尔在山上吃了一个春夏秋的树叶、山珍,都养得膘肥体壮了,今年初秋还成功揣上了犊子。

冬天游牧的牲畜都回驻地后,这些分散在各家照顾着的牛羊也都回了群,山上树叶落光了,便也都跟着去冬牧场上吃草。

但是霞姐家照顾了小半年的两头母牛还常常去霞姐家串门,有时晚上人放牧回来,其他牛都回大牛棚,这两头牛还会认家地往霞姐家院子里走,就像大母牛巴雅尔也习惯带着‘小弟们’回知青小院一样。

这次生病的就是霞姐之前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霞姐还给起了名字,叫‘大俊’。

带着东北口音,每次都会念成‘大zun(四声)’,于是大家也必须跟着读‘大zun’才行——如果你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喊‘大jun’,它是不理的,它就觉得自己叫‘大zun’。

夏天不忙的那会儿,林雪君常常跟其他人蹲在霞姐家门口逗大俊玩:先用普通话喊一声,再用东北话喊一声。

每次无论它理不理人,都能换来无聊人类的一阵笑声。

如今牛棚昏黄的灯泡下,可爱的大俊被拴在牛棚靠山一侧的棚柱上,痛苦地仰着脑袋,一阵接一阵地哞叫。

林雪君远远便看到,它鼓成大球一样的肚子仿佛快爆炸了,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行到近前,利落取出体温计,拽起大俊的尾巴将之插进直肠,随即就着阿木古楞的手电筒给大俊做其他检查。

查看面部时,林雪君的手轻轻抚摸大俊的牛脸。它额头处的白色长毛打着一个旋儿,像一朵花一样特别漂亮,这也是它‘大俊’名字的由来——对称的小角,漂亮的白脸,大眼睛长睫毛,匀称的身体,绝对称得上牛中美人。

轻轻捏开大俊嘴巴检查口腔,一股浓重的酸臭味透出,林雪君皱起眉,头不自觉向后躲了下。

再阖上它的嘴巴,明明口中没有反刍的草料,大俊却还是一直空嚼。

又摸一把它的头,林雪君戴着听诊器

认真听起它的心跳、肠胃蠕动和肠鸣音等。

半晌,她转头对刚才来喊自己过来的大叔道:

“大叔,帮我把所有学员都叫醒,让他们做好通宵奋战的准备,都穿多点过来牛棚。”

大叔跑走后,抱着手臂等在边上的霞姐一脸焦急地问:“怎么样?严重吗?”

“酸中毒了,肚子里的东西硬邦邦地无法反刍也无法排出,堵住了。而且这些食物还在瘤胃中不断发酵,气体越来越多,它快要胀死了。”

林雪君转头让阿木古楞去取穆俊卿给她做的大牛开口器还有给牛用的插胃软管,又请站在霞姐身边的霞姐夫和牛棚看守员去准备篝火和大锅,他们可能要烧很多很多温水,彻夜作战。

安排间隙,她摸了摸霞姐的手臂,转头对跟过来的孟天霞道:

“把我储备的盐和糖各拿来一袋,之前一直不舍得用的输液吊瓶器具也带来吧。”

这个年代已经有吊瓶输液了,林雪君托供销社的同志买到的是沉重的茶色玻璃瓶子和橡胶管连接针头。没有调节输液速度的装置就将橡胶管系个结,想让药液输得快一点,就把结打得松一些,要慢的话就打紧些。

东西虽然简陋又不容易买到,但瓶子有刻度,经得住反复清洗使用,胶皮和针管也能清洗消毒重复使用,她已经很满意了。

安排过一系列工作,她才继续回答霞姐:

“这是个急病,严重了可能一天之内就要命的。

“你看大俊已经出现腹胀、腹痛、呼吸加快、四肢乏力等症状了。

“接下来不紧急救治,还会出现脉搏减弱和神经症状,肠胃撑破或压迫其他内脏都可能会导致急症死亡。”

“这么严重……那,那怎么办啊?”霞姐慌得六神无主,面色惨白着,眼神也恍惚起来。

林雪君握住霞姐的手,发现对方没戴手套,穿得也不够厚,便道:“霞姐,你也得回去多整些衣服穿。”

“等会儿,我等会儿就回去穿。”霞姐说着就是不舍得走。

“牛羊都跟着去冬牧场放牧,吃的全是一样的留在草原上的干草,为啥它会酸中毒?”林雪君记得大俊是跟着乌力吉大哥的畜群队伍的,便要喊人去叫乌力吉大哥,问一下大俊有没有单独吃到什么东西,好更深入地判

断一下大俊的情况。

“不是乌力吉的错,是我的错。”霞姐喊住了要去叫乌力吉的青年,哽咽着道:

“外面越来越冷了,我今天挪酸菜缸和养的鸡进仓房,整理仓房里的柴火和东西,就顺便把仓房里入瓮的玉米面拿出来晾一下。

“现在大俊、二俊每天都跟着大群回牛棚住,我就没想到它还常常回来串门这事儿。

“结果晚上没及时把玉米面放回仓房,被回来串门的大俊给吃了大半。

“当时我还没当回事,后来躺在炕上准备睡了,忽然想起这事儿来跟你姐夫提了一嘴。他当时就吓不行了,把我拽来看,大俊果然不行了。”

说着说着,霞姐急得伸手便要给自己巴掌,林雪君吓得忙拽住她。

“咱们往年也没有这么多玉米面存着,大牛一年四季在草原和山上自己吃草,都是硬草嫩草混着吃,我从来也不知道牛吃细糠会出事啊。要不是你姐夫说他小时候家里的牛秋天去地主家玉米地里吃多了玉米给胀死了,我真不知道还会这样——”霞姐一边说一边靠住身后的木栅栏,一想到自己照看了小半年的大俊可能会死,就吓得快要站不住了。

林雪君听得倒抽一口凉气,牛误食大量玉米面的确是后世常发生的致命酸中毒原因。

后世大家生活好了,细粮、细糠多,有时候是养殖户缺少经验和知识,想快速给牛羊增膘,就一股脑地喂细粮。也有牛误入秋收玉米地等自己吃多了玉米等细粮庄稼,引发腹胀或酸中毒的。

牛是反刍动物,草啃下来直接咽进瘤胃,在瘤胃内浸泡软化,然后逆呕回嘴里,再咀嚼并混入唾液后吞入瘤胃,反复几次后,细碎的食糜再经过网瓣孔进入瓣胃和皱胃继续消化——食草类动物这样的构造可以让它在不安全的草原上大量进食,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慢慢消化。也因此牛羊等反刍动物能消化硬巴巴干巴巴的粗草。

可是如果吃的食物太细腻,或喂太多精料导致牛瘤胃PH值下降,牛肠胃分泌大量胃酸,同时食物黏在胃里逆呕不上来,又无法经过发酵消化进入其他胃,最后就会胀气越来越严重,不吃不拉,甚至酸中毒致死。

这个时代的草原上牛羊都是成群游牧,少有误入庄稼地的情况。加上也不是圈养私喂,更没有富裕到有大量细糠和玉

米面之类的喂给牛或被牛误食。

连五几年出版的《赤脚兽医手册》里都没有‘酸中毒’和牛吃多了细糠导致腹胀的病症和治法记录,可见这种‘富贵病’在当下的确少有。

怪不得霞姐起初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雪君了解了情况,又安抚了霞姐几句。

转头见到牛棚外呼啦啦涌进一群人,穆俊卿也混在人群中,他正一边系围脖和帽子系扣,一边往棚内张望。

林雪君忙伏在牛棚围栏上,朝他喊道:

“穆大哥,陈木匠院子里有两米来长、十厘米多宽的结实木板吗?”

“有,怎么?”穆俊卿站在棚外,顶着风回问。

“一会儿用得上,你帮借一块呗,用完了再还回去。”

“行。”穆俊卿应一声,举着手电筒转向另一边去借木板。

“塔米尔,塔米尔!”林雪君瞧见人群中高出别人小半个头的戴着栖鹰帽的年轻俊朗蒙古族汉子,再次高声喊。

“哎,干啥?”塔米尔三两步跑到牛棚外林雪君面前,隔着牛棚栅栏一边应声一边往棚内拴着的大俊身上看,“它咋地啦?”

“一会儿可能需要大量的水,你带四五个人去大食堂那边取些冰过来呗。”林雪君拍拍他肩膀,“我屋后水槽里也还有许多水呢,冰不够的话取我院里凿开水槽上层的冰,取几桶水过来也行。”

今年入冬以来天气冷,风大,雪却几乎没怎么下,山上和草原上都没多的雪可取用。地下水虽然不会结冰,但井面和附近都结出了冰层冰溜子,大家就还是一趟趟地去河里凿冰,水用得比往年还珍稀些。

“好嘞。”塔米尔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忍不住高声问:“你今天才跟着去捕鱼,吹了一天的冷风,累够呛,顶不顶得住啊?”

“顶得住。”林雪君紧了紧围巾,笑着催他快去忙。

塔米尔点点头,喊上5个其他生产队来的学员,跟他一起去取冰。

路上恰遇到托娅和其他几位女学员赶过来,又停下来道:“托娅,你们去整点姜水和热奶茶给大家取取暖吧,不然白天吹一整天冰湖上的冷风,晚上又要熬夜干活,都得病趴下。”

“好嘞。牛咋地了?你们干啥去?”托娅当即跟另外两名女学员转身往回走

“不知道,说是牛要死了,牛棚里聚了一堆人,我们去取冰,小梅说需要大量水。”

忽然间,入夜后已渐渐沉寂的生产队,再次吵闹起来。

跟着人类作息准备入睡的狗子们被吵醒,时不时因人们的走动而吠叫两声。

知青小院里好奇心重的驼鹿宝宝、糖豆和小野马也都瞪着圆眼睛在院子里跟着找东西的孟天霞、衣秀玉走来走去,夜间视力极好的小鬼鸮扑扇着翅膀从后山上钻出,落在一只小驼鹿憨憨的脑门上,坐着这只慢悠悠走路的‘坐骑’,一同去人类密集的牛棚看热闹。

西北风依旧呼啸不休,却也压不住人们碰头时交流工作的东北腔和蒙语调子。

牛棚里,孟天霞一边用干柴架篝火,一边大声呼喝着驱赶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其他母牛。

阿木古楞掰开大俊的嘴巴,将牛开口器塞进去。

过来帮忙的乌力吉大哥用几根绳子绑住大俊的蹄子做好保定工作,衣秀玉则在林雪君的指导下认真调配输液要用的盐糖药剂。

很快,大锅架上,熊熊火焰噼啪响着融化锅内一块块冰,冷飕飕的牛棚也渐渐有了暖和气儿。

林雪君蹲在大俊腹侧,伸手反复触诊。

瘤胃里的玉米面都硬成块了,小母牛既无法反刍,也拉不出去。连白天吃的草也都堵着,没来得及反刍嚼烂,就跟硬浆糊一样的玉米面一起被粘成大坨坨了。

阿木古楞一将胶管递过来,林雪君便踩着拴住小母牛大俊的牛棚栅栏横木,骑坐在最上面的横木上,双脚踩稳下面两阶木栏,居高临下地抱着大俊的头,将胶管从开口器中插入大俊嘴巴。

塔米尔怕大俊因痛晃动头部时牛角戳伤林雪君,走到牛头另一侧,双手用力握住了两只牛角。

穆俊卿从陈木匠院子里取回木板后将之放在一边,自己则绕出牛棚,站在林雪君背后盯紧了她,随时做好护住她的准备,以防牛棚栅栏不稳她会摔倒。

林雪君专注插胃管,双眉紧皱在一起,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严厉气息。

学员们自打来到第七生产队,见识的都是亲切、耐心、爽朗干练的林师父,还从没见过她表情这么严肃过,不由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敢妄动发出一

点声音,生怕打扰了林老师。

连牛棚里的大母牛们好像也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只被宠惯了的小鬼鸮骑着驼鹿从牛棚外围靠近林雪君,瞪着大眼睛,浑然不惧地在驼鹿宝宝头顶一蹬腿,展翅便要落到自己最爱的落脚点上。

穆俊卿见鬼鸮要往林雪君肩头落,吓得忙举起小臂格挡,这才截住了小鬼鸮,使之落在他小臂上。

小鬼鸮在他臂上左右挪挪,找了个似乎还算满意的位置,脑袋转了一大圈儿环伺过众人,终于不再扑腾翅膀,稳稳地立住了。

只可怜穆俊卿,为了不让小鬼鸮乱动扰人,得一直举着小臂给它站,手臂都酸痛了也不敢乱动。

林雪君将胶皮管往小母牛食管里插了插,嫌戴着手套影响工作,用牙齿咬掉手套将之吐到一边。忍着寒风,裸手捏住胶皮管,用指腹皮肤细细地感受胶皮管反馈过来的下插阻碍,以确定自己没有插错位置,没有戳伤小母牛的腔道。

待慢慢地将胶皮管插进足够深度后,她手指早冻得麻木了。顾不上这些,她凑近管口,无需细细嗅,一股浓重的食物发酵和胃酸味道直冲而上——导致小母牛肠胃鼓胀的大量气体随着管道快速排出。

林雪君舒一口气,松开抱缚牛头的手臂,转头对学员们道:

“都过来闻一下这个味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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