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席面三个座,就摆在后院不大丁点的凉亭内,四周用帷幔遮了三面挡风,亭角一处摆了个茶吊,取意红泥小火炉之雅趣,然而内里炖煮的却是姜枣雪梨汤,在这深秋将入冬之季,却是取暖润喉两不误。
凌湙一身窄袖长袍,身上披了件暗绣描金的玄黑大氅,踏着夜色将起时分,来赴一场明显不太怀好意的接风宴,小牛皮长靴踩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两边的花草已进入枯萎期,只有一点子夹杂在其中的松针树,仍挺直着腰杆生发绿意,斑驳参差的花树,显出近日才有被好好打理的痕迹,一院子刚移植过来的松柏树下,新翻的土壤,显示着这里重又有了新主人眷顾的事实。
堂堂衙署后院,被当员工宿舍久矣,住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和没什么人在意的庭院布局,都在有了新主人之后,重新夺回了属于它的尊严,尽管空气里仍带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但来年的繁花似锦,似已经有了实质性展现,终究一处好的宅邸,是需要有人气呵护的。
环佩叮当,刀击长鞘,行动间,束腰的玉扣与长剑柄端的尾穗遥相击掌,与落后他几步的幺鸡一道,用身上的铁玉器鸣音,向亭内准备待客之人,通报了有客至的消息。
半掩的帷幔上,露出一只劲瘦大掌,将将掀至一人高处,便有一颀长的身影显现出来,宽袖儒士袍,只一枝紫檀木钗将头发全裹挟进了文士巾内,与一身精干,头戴金镶白玉冠的客人,竟恰分了两种风格,武者与文士的鲜明对比。
而玄黑大氅之内,是一身石青,与掀帘而出之人身着的靛蓝,又分裂出了两种迥异的风格,明明二人皆不是风吹就倒的文弱之士,但经此二色的渲染,竟硬生出了些许墨染的风华,尤其在年龄的加持下,一切显露于外的风霜之色,都成了锦上添花的精华气。
凌湙站定脚步,与阶上探出身来之人相视而笑,好似白日的机锋不曾有,好似二人神交如经年老友,他个头本就较常人高的多,此刻站定,给了阶上之人与之平视的尊重,宽伟的肩背似挡住了笼罩而来的夜色,将这一片方寸之地衬的光华明亮。
似有如泰山扛鼎之气概般,带着隐匿的非凡气魄,冲破黑夜迈入明亮的宴饮之地,平心而又气和,亦收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试探之意。
太上皇龙章凤姿,千古无人可
比。
崔闾下意识想拢袖行礼然而在腰刚预备下弯之际一只长手就托住了他后尔传来的声音隐含戏谑之意“府尊如此礼贤下士宁某再自视才高亦不敢托大受大人之礼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闾立即懊恼的抽回手重又将腰板挺直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后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宁先生辛苦这接风宴虽是操办的迟了些却未减本府万分心诚请里面座!”
都怪这厮太过风仪一路夜朗星稀相伴害他差点搞错了现在双方的位置
纵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关系可现在不是演么?演不像可就是能力问题了。
崔闾醒了神迅速拿回了主控权引着人往席位上走而他身后则是一脸紧张绷着心绪的武弋鸣在太上皇伸手之前他差点失声跟着一起下拜行礼口呼万岁。
好在是被太上皇及时打断了但那股紧张之气却冲往胸腹之间顿时他便控制不住的打起了嗝“嗝、嗝……嗝~”一声声的吸引了人目光齐齐朝他望过来。
武弋鸣涨红着脸一时脑抽竟拿手指着两人哈哈大乐“您二位这模样好叫不知情的人以为嗝以为……嗝崔大人是幕僚太……嗝宁先生是主家呢!呵呵~呵呵!”
场面忽然就冷了下去似有冰凉之意在席间流转他呵呵着呵呵着方觉气氛不对后知后觉的闭了嘴尴尬的拿眼神往自家师傅那边瞟无声的喊他救命。
哪怕事实真相确如他所说该是太上皇居上崔闾居下可就目前的情势而言这种真相还远没到该揭晓的时候。
太上皇远游在外多年朝中诸臣以及世家勋贵们刚松了紧绷在心间的弦好容易朝局恢复稳定在没有大把握之前他的行踪是不能宣之于众的。
朝事不清天下动荡是太上皇和当今最不愿看到的他们的顾忌是天下百姓而这恰巧也成了那些人拿捏他们的把柄但凡大宁皇朝最尊贵的两个人也似前朝皇族那般不将百姓当回事随意践踏奴役或许也就没有现今僵持的局面了可终究太上皇仍是那个以民为本的君上屈一人而利天下他忍得住这口气。
崔闾忽然就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觑着武弋鸣鸵鸟似的缩肩塌背样,忽然就觉得自己也并非处于劣局,至少他现在拿到了表面上的主控牌,甭管二人气势高低,该谁上谁下,他反正在这一局里,就该稳居上。
再不似幕僚的主上,也得给不似主家的臣下让个位,除非……呵呵,眼前这位现在就掀牌不玩了。
只要他敢掀,自己就敢纳头觐拜,并大摆仪仗迎驾。
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先前一直窝在心里的郁结,便是壮胆指派其干活也不能消减的心理负担,瞬间清的一干二净,崔闾腰直了,脊背挺了,连步履也从容了,引着太上皇到了席间,然后在主客位之间,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
再也没了先前的顾虑,以及瞻前顾后的情绪了,嘿嘿,武弋鸣当居首功。
崔闾招手,像是不曾看见武弋鸣被他师傅瞪了之后的磕碜样般,对着剩下的唯一席位道,“武将军,请入席。”
幺鸡既没亮明身份,就只是宁先生的护卫而已,而护卫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上桌的,他得按照规矩,跟伺候在一旁的崔诚一样,站在帷帘外的阶上。
想起刚刚阶上把臂的无声较量,崔闾一副不管他人死活样的,再次催促武弋鸣,“武将军?愣着干什么,请坐啊!”
武弋鸣再没料到,这席间摆的座次,竟然没有他师傅的,被崔闾连声催促,催的额汗都下来了,眼睛在他师傅跟太上皇之间望,心中却是在呐喊:求求了,给个提示,现在他可怎么弄?
没有师傅站着,徒弟坐席的规矩。
如此僵持了几息,还是太上皇看这孩子可怜,终于大发慈悲道,“武将军请坐,既是崔府尊为我办的接风宴,理当听他安排。”
幺鸡这才反应过来,这一桌子酒菜竟与他无关,空腹几日只靠白粥提气的人,简直不能忍,竖了眉毛就要与崔闾呛声。
真好几十年没人敢这么慢待他了,好酒好菜无所谓,他这些年把天下珍馐吃了个遍,重要的是态度,论年纪和身份,他怎么也该得个位坐。
就凭什么不让我坐席?你这是哪来的待客之道?况且不是因为你,老子能拉肚子闹笑话的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一连几问全在腹内,憋的他面含怒色,跟要掀桌砸场子一样,旁边崔诚觑着
崔闾眼色上前笑呵呵道“郭护卫是吧?我们老爷得知您大病初愈有些东西仍需得忌口因此特吩咐了老奴为您另准备了饮食请跟我来。”
却是将人引到了阶下鹅卵石地那里摆了张小杌桌几子上面有三两只已经装满美食的碗碟竟是提前令人准备好的江鲜和一盅带着药材味的海参炖粟米粥。
幺鸡没敢动他现在看到鱼啊虾的就心颤发誓再也不碰了。
崔诚却是很有耐心且周到的跟他解释告诉他这些江鲜与海味的区别且经了一次腹泄后一般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尴尬事了不信的话旁边就有大夫留的止泄药大不了用完再饮上一碗就是了。
江州风味特色就是江鲜海物大肉的消耗与制作上是及不上江对岸那边的各州府的因此早有专门应对肚腹不适应者的汤药总归喝着药吃着江鲜海物总有能让肚腹耐适的一日。
幺鸡大开眼界一副居然还能这样的表情浑然忘了他没坐席的事。
本来他也不是个多讲究的人从小就好养活只不过这许多年跟着太上皇翻了身处处受人尊敬礼遇导致他现在脾性变得有些横如无人压制是真能跳脚搅事的但他有一点好也是太上皇这些年愿意带着他的原因就是无论怒火有多高炽他手里的刀都不轻易出鞘他的战力明明可以令他横扫一切可因为儿时的际遇教他始终对手无寸铁之人心怀怜悯对贫苦百姓感同身受他早年得的赏赐在与太上皇微服期间都陆续接济给了人于是他现在的光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用凌嫚的话说他好在没有娶妻生子不然就这副慷慨如散财童子般的手脚非得把老婆孩子饿死。
每每此刻幺鸡都只是收了嬉笑陪在一旁沉默听着而眼里纵容着小姑娘拿他取乐的行为泄露了他心里的一丝波澜。
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尸蛊娃娃随着年轮一圈圈划过
凌湙其实是心疼这位老兄弟的他不似自己有着二世为人的透彻早早跳脱出情爱牢笼从心上是享受独身主义的这个纯本土古人选择不婚却乃无奈之举。
两人一桌上吃饭
得是没外人在场,但凡凌湙要与什么人谈事,幺鸡是不大愿意肯陪坐的,用他的话说,那满桌子的心眼子有碍食欲,他生气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了,凌湙了解他,见崔闾虽然明摆着要给他摆脸,却没忘了给幺鸡另备席面,因此,便是坐了客座,也没觉得自己有被怠慢了,反而觉得这样的崔大人,才是个生动鲜活的真实人。
往前几日相处,崔闾的各种别扭心态,虽然他极力伪装的好,可对人性感知力一向极为敏锐的太上皇,仍通过他时不时泄露的小微表情动作,摸出了一些门道。
这人应当是对自己有大所求的,当然,只要得知他真实身份的,很难从心里遏制住向他求索的心思,可这个崔大人不同,他的那种求索,似与钱财官?无关,很隐秘,很小心的在朝他试探触角,跟大夫号脉一般,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在号他脉,然后再决定求不求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人还给自己备了另一条道不同不为谋的退路,在世家勋贵场里举了叛旗的人,又哪来的第三条路可选?
崔闾孤注一掷的决断里,有一条连他也看不透的第三选择,大宁土地之上,除了他,他还能投谁?
凌湙眸光闪动,解了大氅和配剑,冲着始终不敢坐实屁股位的武弋鸣道,“或者武将军自觉与我那护卫更有共同话题?若然不觉堕了身份,便自挑一种你舒服的宴饮方式,去那小桌杌几上,陪我那护卫喝两盅?”
武弋鸣跟得了特赦似的,立马从位子上起了身,那种如坐针毡之感,让他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两人面前,端起面前的酒盅就走,生怕走慢一步,就又要叫崔闾给留下来。
他可不似这崔大人“无知者无畏”,他太清楚秋后算账的厉害了,每回都要在这些小节上吃亏挨板子,等太上皇和他师傅的身份揭晓,哼哼,武弋鸣走前怜悯的望了崔闾一眼,有种提前为他哀悼的喜感。
崔闾端着神色眯眼,亦回了他一个看不懂的怜悯之色,直到落坐,武弋鸣还在回味那个眼神的意思,一时间颇觉惊奇。
他怜悯他?他居然还来怜悯他?我看你才该是最要被怜悯的那个吧!贵人戳到你面前了都不知道,还敢如此颐指气使的,又是指挥贵人干活,又是抢坐贵人尊位,哼,你这身府台官帽,怕不能有晋升的机会的,哦,不对,能保
住就算你走运。
“师……哦,郭师傅,来喝一杯,先用酒将胃暖了,后头再吃这些江鲜海物,就不容易闹肚腹了,嘿嘿,我的经验之谈,你得信我。”
说着,就将提出去的酒给幺鸡满上,两人杯对杯的开始拼酒。
他说的也不纯是劝酒之言,既要准备往东桑岛去,有些人文关怀是要照顾到的,当然在将士之中,也有海产品不耐受的,一吃就拉,也有当时不拉,隔上几个时辰再拉的,总归是对这种食物不大适应,可船行海上,大多食物难保存,吃鱼鲜就成了主要食物来源,不把这毛病治好,他是不敢全力出军的,因此,近几日,他就摸索出了以毒攻毒之法,让那些对海物不耐受的将士,全扎堆吃饭,只在饭前必得让他们每人喝一盅。
打仗当然不能喝酒,可军中海量人占九成,这一两盅的小酒风一吹就散了,用来治这拉稀之症倒是好用,比喝止滞药来的实际,毕竟船上可没有人专门熬煮汤药,酒缸却是可以搬了就走的。
凌湙看了一眼,笑着没说话,他那时代海鲜兑酒,神仙难有,可在江州这块吃米都得算计着吃的地方,酿酒似乎奢侈了些,普通百姓完全是吃出了抗体,习惯了。
至于崔闾这等手握巨资的乡绅豪财,家里当然有酒类储藏地,就跟严修府里有一地窖的酒一样,他的酒喝起来是不会心疼费粮食的,因此,也练出了海量之姿。
席上备了两种酒,一种是水路通后,从北境那边运过来的高度烧白,还是凌湙三十年前为打凉羌,凛冬寒苦为将士们提炼出来的暖身物,比之别地的普通酒水,烈了不止十倍,量浅的人一杯就要倒。
另一种就是从严修府里抄出来的舶来洋葡萄酒,装在近日风靡富人区的琉璃盏里,被亭内烛火一照,真是看的人心醉又美,但崔闾却是碰都不爱碰,整壶都摆在对面人够手能得的地方。
武弋鸣当时看见此种酒时的一句无心之言,叫崔闾记在了心里,是以在备席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崔诚,备上了这种酒。
果然,对面之人对此酒更情有独衷,醇香精酿的烧白竟受了冷落,只有崔闾一如既往的爱它。
喝酒见人品,嗯,他两个人喝不到一起去。
崔闾独斟独饮,一时间与对面之人竟似形成了楚河汉界,谁也没先开口,
一顿哐哐的先炫光了整壶酒。
他却是不知,对面凌湙今晚挑了洋葡萄酒,并非是从心里喜爱,而只是唤起了他久未记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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