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天地冰冻,空气里若有似无地含着火药味。

鞭炮的余声从十里八村卷来,它们没吞掉下庙村上空的烟花砰响。

但烟花的朵数太少,不一会就放完了。

附近村子跟下庙村的人意犹未尽,他们的脖子伸得老长,以为还有。

没看烟花的叔嫂在院门口僵持。这一小块地方在不避风,也不怎么挡雪,只隔绝了别家的团员喜气和新年新气象。

陈子轻原本是蹲着的,梁津川那拽力让他猝不及防,身子蹲不住地向前一栽,膝盖跪在冰冷的土面上。

不等他做出反应,一只手就被强行抓住,塞进又干又潮的裤管里。

然后就一路往上。

梁津川钳着他腕部,将他的手大力地摁在粗糙皮肉上面,他冻得有点僵的指尖缠上了触及到的热度。

他嘴唇嗫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卷。

“说不出来了是吗。”梁津川笑,“你也知道根本就没有,”

陈子轻突然给出答复:“我新的一年对你,会比去年对你更好,这算吗?”

梁津川气息微窒,他的言语里有着刺骨的恶意:“不算,你对我的好一文不值。”

陈子轻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响起疑似抽咽的声音。

梁津川莫名心悸,他冷嘲:“过年哭,这么晦气,我看你是想我死。”

陈子轻马上停止抽咽:“我没有哭,我的眼睛是干的,这样不晦气的吧。”他垂着脑袋,说话声很轻也很小,“新的一年我想你好好的,我好好的,我们都能越过越好。”

梁津川漠然。

这是在向谁许愿,向老天爷?

老天爷最爱玩弄人。

越过越好?怎么个好法,怎么算好?

梁津川的指腹无意识地做出摩挲的动作,眼前人忽然抬头看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扣着这个人的手。

膝盖的难看疤痕生出些许刺麻,梁津川将那只手抽出来,甩开。

陈子轻的手只是进去这么一会就不冷了,他依依不舍,还想进去,梁津川的裤管里比火盆暖和多了。

真是纳闷,他穿得比梁津川多至少一件,怎么就没那个体温和热量呢。

这就是十七岁跟二十四岁的区别吗。

陈子轻把热乎乎的手跟另一只没能进去的冷手放一起撮动,有福就该同享。.

按这边的习俗,三十晚上每家每屋都要有亮光。

哪个屋子灭了,财就没了。

陈子轻入乡随俗,他在天黑前从放杂物的屋子找到几个灯盏,加煤油,在床下的垫被边揪了点棉花,撮成几个条,全都点上挂起来。

门头墙边的钉子上也挂了个煤油灯,光晕昏弱,勉强只能照出叔嫂的身形,表情与眼神都不清晰。

梁津川在偏头看关闭的院门。

“津川。陈子轻喊他,“那你会让我的新年愿望成真吗?

还要说,还没翻篇。

梁津川眉梢眼角生恹,他收回目光阖上双眼。

风把煤油灯吹得不时荡起来磕在墙上。

陈子轻打了个喷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会的啊。

“好冷喔。他咕哝,“下雪天就这么冷,化雪上冻的时候怎么办呀,我感觉今年比去年冷多了,你觉得呢。

没有回应。

陈子轻去把院子里的轮椅搬过来,用棉袄袖子擦擦上面的雪:“你坐上去,我们进屋吧,屋里的火盆该添炭了。

梁津川不坐,他靠在院门口,身前的衣裤上都被碎雪浸湿了不少。

陈子轻急躁发愁,他撑着腿站起来,跺跺冰块似的脚活动活动,眼睛往院里瞧,梁津川爬行过的拖痕已经模糊不清。

雪越来越大了。

陈子轻手背的冻伤又开始发痒,积分买不到冻疮膏,小店也没有。

村里人的手脚冻红了会涂口水,不止痒就抓,抓破了,烂了,流水了,手上的不管,至于脚上的……

陈子轻去小店买冻疮膏的时候,碰上打酱油的梁云,听她说自己两只脚都冻到了。

位置在脚背靠近小脚趾的地方,皮肉泥泞一般黏着袜子,每天一脱就是一层黄水混着碎皮烂肉,她一派淡定,叫他不用擦药膏,天暖和起来了自然会结痂。

主打一个随便。

陈子轻把灼烧的手背伸进风雪里,舒爽地叹口气,他想起来什么,赶紧掏袄子的口袋:“我这有个小炮。

半截手指头长,看起来没什么威力。

陈子

轻擦火柴点着了小炮的引线,快速地朝着地上摔砸。

“咻——

小炮落地就窜起来,它在半空的风雪中呈弧形乱窜几下,冲到了陈子轻的跟前,他站在原地忘了躲。

那小炮钻进他咯吱窝里,他惊叫着跑向梁津川,直喊救命:“津川,我衣服烧坏了,完了要炸了,津川——

梁津川闻着他身上的糊味,太阳穴突突跳动。

“……没炸啊。陈子轻呆滞地举起胳膊,咯吱窝烫了个洞,里面的棉花露出来焦了一圈。

他惊魂未定地抠了抠洞,没关系,我还有别的袄子。

小炮怎么不看路呢,它应该去天上。

真的是。

陈子轻吐槽,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脑中响起机械音:“刚才那画面被选进年度十大脑残里了,恭喜你,奇奇。

陈子轻申请查看账户:“那我都光荣入选了,怎么没有奖品?

系统:“……

“看来是没有。陈子轻又问,“过年不给宿主发礼物吗,游戏里逢年过节都会有呢。

系统:“各个任务世界的时间线不同,任务世界跟现实世界的时间线也不同,只有你在过年而已。

陈子轻了然,平静地接受现状:“好吧。

下一句就是:“那你单独给我个礼物好不好。

系统:“……

“你在666面前也这么要?

陈子轻不吭声了。

系统:“就敢在我这扯皮,怎么,觉得我是个二百五?

陈子轻很认真:“我想象的你身高至少一八五,帅得全方位没有死角,心地善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最佳监护人。

系统:“这条数据已经发给了666。

陈子轻忙说:“别啊,我都没那么夸过他呢。

系统:“你怕他给你穿小鞋?

陈子轻:“他不是那种人……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啊,我到新世界了,他那边是不是才过了几天的样子?

系统:“三十七分钟。

陈子轻不是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差异有多大,他的账号唯一一次登录失败是进错了任务世界,在那里滞留了十五年,仪器上是十五分钟。

那都是架构的人事,是虚拟的。

即便相关数据全部清除,陈子轻也不好奇自己误入某个世界的十五年留下了多少痕迹,没什么探知欲。

可陆哥不一样,他是真实的,他像陈子轻的搭档,朋友,上司,引路人。

他们身处各自世界的时间流逝带给陈子轻的感觉,大不一样。

陈子轻很震撼,也很匪夷所思。

陆哥请病假,444代班,他结束一个世界进入下个世界,竟然只过了半小时。

“希望他早点恢复健康,回到工作岗位上来。”陈子轻真情实意地说。

系统:“我会向666表达你对他的关心和思念。”

“谢谢。”陈子轻以为这就聊完了。

【叮】

【陈宿主,您的代理监护人向您送来‘女装体验卡’一张,已存入苍蝇柜,友情提示,使用此卡前请详读使用说明。】

陈子轻眼角抽搐,女装体验卡?444不会是在清库存吧?他可以不要吗,这怎么还自动存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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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就只能感谢了。

他在心里说:“444,你的新年礼物我都收下了,我十五去庙会的时候分你个祝福,祝你拿最多的奖金,和你的爱人天长地久。”

系统:“……”前一个受用,后一个滚他妈的,离婚官司进行时。.

院门的门缝不大不小,院里的风跟院外的风狭路相逢,木门被它们搞得哐哐响。

陈子轻放下举酸了的胳膊,他望了望旁边的轮椅,梁津川不坐,他可以坐吗,放着也是放着。

“牛没事吧,”陈子轻突然惊呼,“我去看它有没有被炮声吓到。”

院子里已经铺上了一层雪,他跑得急,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地。

周遭冷气都好似静止了。

梁津川单手扶住额头,掌心盖在眼前。

陈子轻期期艾艾地叫了声:“津川,你过来扶我一把啊。”

梁津川还是那个姿势。

陈子轻在雪地里趴着,没人扶就起不来,他裸露在外的白皮发青透紫,冻麻了。

两三分钟后,轮椅碾着地面的焖声从院门口那边靠近。

再是积雪被压到的咯吱声响。

肯坐轮椅的梁津川终是坐上轮椅,用它当腿走到趴着不起来的人面前。

陈子轻伸出一条手臂,瑟缩的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面:“拉我嘛。”

梁津川没有动作。

雪掉在梁津川浓长而翘的睫毛上,他就这么事不关己地俯视向他求救的人。

时间分秒逝去,地上的陈子轻开始发抖,很快就抖得越来越厉害,搭在轮椅上的手也缩回去,放在乌青的嘴边哈气。

梁津川要他体会到,他对一个残废抱有期望是什么后果。

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梁津川的瞳孔蓦地一缩,他盯着再次搭上他轮椅的手,冷白的唇抿了起来。

“摔一跤把腿摔断了是吗,我不拉你,你就要在院子里躺到死。”

陈子轻垂了垂眼:“不是啦,我只是想你拉我一下。”

毫无征兆地说起了实话。

梁津川不咸不淡:“哦,原来嫂子在跟我撒娇。”

陈子轻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算撒娇。”

梁津川低淡的嗓音要被风雪吞没:“那算什么。”

陈子轻支支吾吾:“就是想你拉我。”

梁津川发出哧声。

仿佛在笑他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陈子轻默默地想要把手拿回来,突有一股力道箍住他手肘。他被半掀半拎了起来。

梁津川转着轮椅朝小屋方向去,陈子轻跟上来,推着他说:“你手劲好大呀。”

说手劲,听的人却面色发冷,下腹一绷。

不知想成是什么好大了。.

陈子轻把梁津川推回了小屋就去堂屋瘫坐在火盆前,脸上的雪化成水,犹如他哭出来的眼泪。他的头发软趴趴地贴着头皮,衣裤潮湿,四肢身躯缩成了一团。

托原主的体质,他过了个印象里最冷的年。

陈子轻拿火钳拨了波火盆里的炭火,端去小屋给梁津川用。

以梁津川的热性体质,他不需要炭火,但他腿残了,万一受天气的影响发疼呢。

陈子轻敲敲小屋门,端着火盆进去:“津川,火盆我给你放床边了,窗户不能全关上,得留个小缝,你睡吧,我去厨房把鸡炖上。”

大年初一的第一顿要吃鸡汤面,鸡除夕夜炖,到早

上肉跟骨头都分离了,又是习俗。

除了鸡,还有蛋,放一块儿煮。

陈子轻打算再煮点茶叶蛋,没别的原因,纯粹是他嘴馋,他好多蛋呢,都是原主妈妈叫五个闺女凑了一百个送给他的,嫁人的头一年除夕,娘家姐妹都要给这么多蛋。

“你把湿衣服放在床尾,明早能干的。

一个红包朝他丢来,他捧住:“梁铮给你的压岁钱,你不要啊?

梁津川低着头脱上衣外套。

陈子轻说:“那我替你收着。

他解开袄子的一颗纽扣把手伸进去,顺着温热摸到左边侧口袋,从里面捞出一个红包放在枕巾上面:“这是嫂子给你的,不能不要,你放枕头底下压到十五,图吉利的。

说完就跑了,到门口不忘把屋门带上。

梁津川在叠脱下来的外套,他手上动作停住,眸光掠向枕巾。

手伸过去,两指捏着那一小块红,拿到眼皮底下。

红包上有淡淡的余温。

梁津川扇自己,扇了七八下,面颊烧痛,唇角轻微破皮,他惩罚完了自己,就该给自己奖励了。

于是他将红包盖住口鼻,深深地呼吸。

高挺的鼻尖抵上去,满腔都是陌生又熟悉,厌恶又吸引他的味道。

……

厨房靠外的大锅热起来,木板钉的锅盖缝里冒出白烟,陈子轻坐在火红的锅洞口暖了暖,他把梁铮包的红包拆开看了,里面是两块八毛钱。

不少了。

这个时候,压岁钱普遍都是五毛,两毛。

肉一块多一斤,梁铮这包的钱,能买两斤肉还找零。

陈子轻将红包封口摁严实,梁铮要是有小孩,他就要还一份,不低于两块八毛的压岁钱。

对他来说,人情世故什么的,比考大学还要累。.

初一不出门,初二拜新灵。

新灵就是前一年死了的人,新的灵魂。这天家人摆酒席,亲朋好友跟乡里乡亲都会过来。

去年梁津川的父母和大哥都死了。陈子轻作为梁津川的嫂子,必须由他主持大局,可他不会,他求助二婶,问新灵能不能不办。

二婶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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