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连夜奔袭,围困长安,重兵把守。

京畿要塞,无不受制于北境军。

经过长途跋涉,自北境而来的骁勇善战的军士,终于抵达了他们心中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与荣华的都城。

今夜,他们于城楼下贪婪恣意地仰望。

这片高耸入云的瞭望台与阙楼之后,便是那高不可攀的九重宫阙。

这里曾是天下最大的都市,商贸最繁荣,人杰如流星,无数人于此,封侯拜相。

到如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长安的天要变了,随朝的天要翻了。这些背井离乡的北境军,人人心中都藏有一股炽热的火焰,他们摩拳擦掌,等着那践华为城、因河为池、将他们寒门子弟拒之门外的长安,为他们訇然倾塌。

子时,城楼上无星无月。

城垛上一人夜缒而出,蹑手蹑脚地闯向荀野在长安城外的营地。

警觉的哨兵将他活捉了,听他说,他是替公孙霍送信而来,哨兵迟疑,将他带到了荀将军面前。

矗落营地里的一面军帐燃着油灯,散发出清冽的鱼油香气。

青衫文士如夜里行走的猫般踮着脚,亦步亦趋地跟着季从之迈入了北境军的帅帐。

“荀将军!”

他一个滑跪,扑向地面,双手捧住了信笺,高举过头顶,以示虔敬。

荀野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缥色绢布山河堪舆图前,脱了兜鍪,但并未解甲,高扎的马尾如一柄锋锐的剑,利落地垂挂在肩后,无形之中给人极大的威压。

青衫文士心头惶惶,想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荀野贵为北境军主帅,总不会不问情由便一刀杀了自己。

荀野在那盏油灯发出的辉煌光晕里按剑转过身来,高大挺拔的身影渊渟岳峙,一双眼目深邃至极,更是宛如寒潭。

他被吓得不轻,捧着那封信膝行至荀野面前,仍旧高高举起:“臣奉命,为陛下向荀将军送一封信,请求与荀将军结为同盟。”

荀野淡淡地一嗤,偏头睨着他:“哪门子‘陛下’?你说那个弑君夺位的奸相,公孙霍?”

谈判就是如此,当敌我悬殊时,任你巧舌如簧,也翻不过天。

青衫文士的许多说辞都被堵回了喉咙,想了想,他改换更加恭敬的语气:“随帝无道,鱼肉百姓,天下人人都得而诛之,今借公孙大人之手屠戮此辈,是天赋权力。公孙大人暂且占有大明宫,只消荀将军一句话,他即刻扫榻相迎。”

荀野的目光,落在文士高高举起,此刻已经因为两臂发酸而颤抖的信件上,并未取,寒声问道:“要我什么话?”

公孙老儿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其人决不可轻信。

随帝往日被此人的溜须拍马迷惑,对他委以重任,连连擢拔,结局便是由其倒戈行刺,身死人手,贻笑大方。

荀野自然也不愿同公孙霍达成什么合作,他不可能给予公孙霍任何方便。

青衫文士舔了一下干涩皲裂的嘴唇,勉强打起镇定的精神,齿关磕碰颤抖,伏地回话:“回荀将军话,公孙大人所言均在信中,请将军过目。”

荀野的长指擦过剑锋,仍然不取信,神情冰冷地嘲讽:“吾没空拆信,不说,请回,明日于长安城楼准备承接北境军的怒火。”

看出荀野是个不好说话的,青衫文士更惶恐了,不敢再让荀野拆信,自己连忙主动拆了信件上封印的火漆,展信面呈荀野,一边向他解释。

“公孙大人允诺,他不仅会拱手让出长安,大开城门,迎接北境军入城,还,还可将传国玉玺双手奉上。只求将军应承,与公孙氏联姻。”

这帅帐里,苦慧、季从之等人,面面相觑,脸色复杂。

荀野率先皱起眉,大怒:“公孙老儿,莫非当吾是为了江山可以随意出卖身体的娼.妓?”

他不答应就算,突然说出这话,这不完全是误会了公孙霍的一片好意?青衫文士吓得一个响头磕到了地面。

荀野冷若冰霜地俯瞰着他战栗不安、抖如筛糠的身体,像生吞了一千斤生猪油那样恶心:“公孙霍有何能耐,敢与吾谈条件?”

传国玉玺,固然是身份正统的象征,但杀进长安,夺占大明宫,取了公孙老儿人头,比一方印玺重要。

更何况。

“吾独属于杭氏锦书,任何其他人都不要生出非分之念。回去告诉公孙霍,明日攻城,教他洗干净了脖子等吾!”

见荀野已经大怒,青衫文士是奉命孤身而来,背后又无十万铁骑作后盾,哪里敢讨价还价,只是委婉提议:“将军不妨对在下的提议稍加考虑啊——”

一声呼啸,人已经被荀野一脚踹出了帐门。

那厮像个皮球似的骨碌碌滑了出去,哀嚎声随之响起。

苦慧等人瞧见,将军收了长腿,一张脸涨得发红。

他们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笑得荀野心烦意乱,恨不得用封条贴了这群人的嘴,怒号:“不许笑!”

苦慧掩住了嘴唇。

老郭那厮是个没眼力见的,又大喇喇出来送人头了,他假模假式地捂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荀野,对着脸红过耳的将军啧啧称叹:“贞洁烈男怒斥强抢民男的土匪恶霸,怒而宣誓归属权。”

荀野冷冷睨了一眼过来。

老郭显然还没意识到危险,苦慧等人上来拉他,还堵不住他的贱嘴。

他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惜,其实公孙霍的目的是司马昭之心,但也并非完全不可以谈,不过是娶个女人回来而已,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将军将来是贵不可及的人物。

娶回来若是不喜欢,干脆往后院里一扔,看也不看一眼。

因此老郭叹息道:“不过,若是夫人在此,听了这个买卖,约摸着也可能同意吧。”

这句话正是触了荀野的逆鳞,苦慧等人见拉老郭不住,也都放弃了,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这不怕死的狗东西。

将军的剑已经从腰间的鞘里铿地掣出,寒芒抖现,划过老郭的眼睛。

他身体一震,怔了一下,道:“将军?”

荀野脸上的红丝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肃凛,老郭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玩笑,他戳了荀将军的肺管子。

“不,不,末将说笑的……”

老郭摇头摆手,急忙往后退。

荀野也不会真的一剑杀了老郭,冷凝长目告诫:“吾平时太过纵容尔等。什么都可以玩笑,唯独吾与夫人的情意,不可拿来取笑。”

老郭还能说什么,只好连忙摆手表示知道了,再不拿夫人说事了。

这才逃过一劫。

当将军的剑收回鞘中时,老郭摸了摸劫后余生的脖子,暗自庆幸。实不相瞒,刚才长剑出鞘那一刹那,他背后的冷汗都涔涔地下来了。

等苦慧带他离开帅帐之后,他还感叹道:“还好这仗就快要打完了,将军就快要和夫人团圆了。要不然他这么寡下去,迟早要出问题的。”

苦慧抚了抚老郭后背,笑眯眯道:“相思病害了,正想得厉害,整宿整宿睡不着呢,你明知道将军对夫人一根筋,还说那话刺激他,今日就是死了也活该。要真死了,贫僧会替你超度的。”

“……”

*

公孙霍意图与荀氏联姻的消息,竟然也不胫而走,一日千里,传到了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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