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021
说实话,长孙无忌没有将话说得那般难听。
当李淳风的那番论断被呈现在这批议会众人面前后,长孙无忌回说,关中粮食每年都有缺口,需从别处调拨而来,若是陛下发动人手用于排查水患,甚至将民众迁移而走,势必耽误农耕。
有洪水之灾还好说,要是没有该当如何?
对于身处高堂、统筹要务的人来说,宁可少做不可做错,这才是真理。
那么李治这出决断着实“孩子气”,便实属无谓之举。
可李治不知道,当长孙无忌说出这话的时候,到底是因此前给他安排的工作有所怨言,还是要以此举警告李治之前的追封等反击行动,又或者是,他真觉得此事不过一件浪费人力的无谓之举。
他只知道,这番话音入耳,听起来与当年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并没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在他们的面前没有这样的难题,只是长孙无忌不想去解决,也觉得李治这位陛下没必要分神去解决而已。
在烛光的阴影里,在场之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治的面颊抽动了一瞬。
但他没有旋即接上下一句话,而是在反复几次呼吸,平抑下了自己的情绪后,才用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还将我当做陛下吗……”
殿中极静,这句话并不难被另外两人听到。
武清月小心地端详着李治的面色,猜测他此刻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明确的回答。
以她揣测,长孙无忌也未必有这等悖逆心思,要对李治有所不利。
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李治来说,他不会这么想的。
长孙无忌所属朋党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了李治所能掌握的权力,他又已经在对方的钳制之下立了太子,他只会觉得——
他若出了什么岔子,那些人随时可以将太子李忠扶持上皇位!
长孙无忌身在局中或许看不清楚,武清月却看得很明白,那一句轻飘飘的“无谓之事”,已经变成了压在李治身上的又一根稻草。
可惜这根稻草好像还不太够分量,以至于李治还有空来寻求心理安慰。
也好,现在……不如由她来再加一把火。
但这把火不能是像在母亲面前一样贸然开口,用示警预言的方式呈现,而应该用一种更能为人所接受的方式。
趁着李治没将目光放到她的身上,武清月一把抓着手中的沙漏,果断地往自己的腿上砸了过去。
若忽略掉她主动为之的行径,不过是一时之间没拿稳个摆件罢了。可——
嘶……
武清月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那一下重击,虽然因为小婴儿的手上力气差了火候,没真砸出个好歹来,但这一瞬间袭来的剧痛,真是够了!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了一圈。
随后,原本还在安分趴着的小婴儿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痛!
坐在一边的武媚娘听见这一声,哪还顾得上李治的心情,连忙将女儿给抱了起来。
她本以为应当好哄,可此刻的小婴儿早没有了此前给出“雨水成灾”预言的聪慧,已变成了早前那个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张大床难以止哭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她最近锻炼嗓子的成果喜人,这个哭声还要比之前嘹亮得多。
也凄惨得多。
与此同时,她还努力手脚并用地往母亲怀里缩,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埋进阴影中。
饶是武媚娘已用最快的速度对她发起了安抚,也没能让她止住这嚎哭。
山洪还没爆发,她已经哭出这阵仗了。
李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他有一刹在想,自己这份被打断的憋闷情绪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
但当他眼见媚娘抱着大哭的女儿安抚,母女两人相互依托的身影被映照在墙上,他又忽然有些恍神了。
那实在是一副好生可怜的样子,更让他忍不住延伸出去了思绪。
倘若洪灾当真来袭,更给他的生命带来威胁,那些手握退路的权臣只怕绝不会为他这位陛下流多少眼泪。
反倒是媚娘和阿菟,还有此刻并不在这里的弘儿,必然会为了自己而哭。
到时候是不是就会是这样的场面了。
毕竟,除了他,她们能依靠于谁呢?
大概也只有她们会真心希望他能活得越久越好,希望他能像是个真正的天子一样威服四海,希望这关中沃野之地百姓心向他这位天子。
可偏偏,他竟连一道盘查河道的指令都需要与太尉商定。
不!
他不能因为长孙无忌的几句话便更改自己的计划。
李淳风的分析也确实有其道理,让他有这个资格去与群臣再争取一次。
虽说他此时的任何一条政令都需要用在刀刃上,但眼下并不该因此而优柔寡断。
在婴儿断续的哭声中,李治的脸色慢慢归于沉静与坚定,也在无声中做出了决断。
查!
山上要查,山下也要查!
务必要确保,当雨水连绵成灾发生的时候,关中遭到水患的影响被削弱到最小!
——————
“你说陛下莫不是疯了!”
来济烦躁地拂去了落在冠帻之上的落雨,朝着帘帐之外看去。
见这大雨一时半刻之间还不会停下,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他更觉心中郁卒。
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将太史令李淳风征召到了万年宫中。
而后,在将最后一位使者,也便是那位弘化公主也给送返吐谷浑后,李治两次发起征询意见,又强硬地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在这一个月里执行的这些命令,以来济看来,着实是费人费时还无用。
一条是令人将万年宫中的各种财物辎重都给收拾齐整,冗余无用的,送到山下州府之中,而一部分可用可不用的,就放置在宫中高处的库房内。
另有一部分,则以便携的方式包裹,随时可以将其带走。
不得不说,这种操作给万年宫中生活的人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
从陛下到官员的吃穿用度,各个都有特定的章程,结果现在搞出了这么个名堂。
要不是有些不妥,来济都想问问,为何陛下不干脆带着他们这些人,就在岐山之下的雍县内寻个新住处算了。
更让人觉得离奇的是,在经由李淳风绘测山势和山中涧流后,陛下又令人在万年宫东北方向的一处高地之上搭建了一处临时营地。
这处临时营地的规模还不小,要求能将随行官员和卫队都尽数安排下,甚至能够提供足够数量的食物。
这算什么?把行宫给搬到山上吗?
按照陛下的说法是,倘若近来有雨势增大,转为暴雨的迹象,原本住在万年宫中的所有人,全部迁移到那处高地之上。
也得亏真有这样一片层叠错落、还不可能遭到山洪冲击的地方,能将人给安顿下来。
这就是为何,当闰五月到来的那一刻,来济会身在此地了。
厚重的帐幕既起到了防雨的效果,又避免了山间夜风让置身此地的官员得了风寒。
但说实话,在场诸人中参与天下征讨之战的本就在少数,实已有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来济就许久没有这等憋屈过了!
他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便被扶持到宰相位置的,平日里除了在长孙无忌面前持后辈做派外,其余时候总归是风光万分的,哪里会想到能住到这种地方。
最有意思的是,因他所在的帐篷位置不低,竟还能越过林木,瞧见那片万年宫的群楼。
他便又忍不住控诉了一句,“呵,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暴雨时节,不在大殿之中安坐,反而要上山来受这劳什子的罪,何其可笑!
明明太尉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倒是与他同在此地的韩瑗比他神态沉稳得多,甚至慢条斯理地将面前的小火炉上烹煮的陶壶给取了下来,将其中的酪饮给倒在了杯中,令这帐篷内弥漫出了一股乳酪的醇香。
韩瑗小酌了一口,方才回道:“比起山上,还是山下的动静更大吧。”
来济哼了一声,“的确如此。”
李治将留守万年宫中的一部分侍卫都给派去了山下,令其协助于有司校验渭河各处堰口、通渠、支流的情况,还额外征调了不少长安守军参与到这件事中。
为了减少民众对于迁移的抗拒,他将太史局的千人也全部征调到了这个盘查队伍里,力求能尽快确认,渭河各处河道是否有大水漫灌的可能,随后将附近之人尽数疏散开来。
还说什么落雨时间越久,这个迁移的决断越有了凭据。
可疏散不是那么好做的,毕竟这些人也未必会领陛下的情!
这些沿河居住之人,侍奉的田地就在附近呢,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
以这些关中百姓所见,仅仅是一场暴雨而已,怎么就到了迁居的地步了?
他们在田地之上的损失又要由谁来赔付呢?
近来的反对声音还真不小。
来济尤有怨怼,“我看此事和那位武昭仪脱不开干系。太史令何以会自长安前来万年宫,可不像是随便就被陛下召来此地的。”
他既已站定了长孙无忌这一路,自然知道自己和谁是利益共通,对于武昭仪自然没什么好印象,眼下是又多了一出纠葛了。
他接着说道:“籍田礼上,韩王李元嘉为武德功臣请封,看起来是让她琢磨着给自己更进一步了。只是……”
韩瑗语气淡淡,“这种越界之事,不是能够随便做的。”
大唐国库的财力没这么充裕,去年旱灾救济加上近年间的边地战事消耗都不少。
倘若这出人员转移非但没有起到避祸的效果,反而让这些关中百姓耽误了农时,国库是拿不出足够的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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