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正色道:“我是怕你瞧着不方便。雪练喜欢在天灾人祸里捣鬼,这地方又发生过灾荒,很可疑。”
他顺理成章地向影子挨过去几步。
影子斥道:“别过来!”
话音刚落,单烽脚下的地面就吱嘎一声响,竟整片坍陷下去。他眼疾手快,往一旁供桌上一跃。
天王殿底下,竟还有个地窖?
也就是影子足够轻盈,才能在这片朽木上立住了。
影子看他吃瘪,轻轻地冷笑。
单烽道:“好膻啊,地窖里面有什么?”
他在冰原上困了许久,每天啃着铁砂似的灵谷,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气味,绝不会认错。这佛门清净地,怎么还摆上酒肉了?
影子道:“是三牲。”
说话间,殿外的念经声一阵紧过一阵,催命似的,听得人气血翻涌。积雪弥勒的声音雄浑却含糊,不时咂巴嘴,和尚们的声音镶在外围,嚎哭不止。
“念的什么玩意儿!”
单烽道,一把按住太阳穴。
轰隆隆隆!
又一声巨响,一束月光从破庙顶上照来。
积雪弥勒身形一矮,全跏趺坐于地,天王殿顿时被震塌了大半,殿上积雪俱灌向法身。
它足下地面开裂,涌出一股股半黄半白的脂油来,其中掺杂着数不清的肥大猪耳,在涌动的同时不断凝固,化作白花花一片须弥莲台。
单烽一阵恶心。
铺天盖地的腥膻气,耗子闻了都得茹素,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令弥勒在此坐禅。
“至净至纯……”
影子道:“你说什么?”
“它们刚刚念的,大泽雪灵真经。积雪弥勒笑口开处,渡化众生,心向至净至纯境界……这算个见了鬼的畜生道的大泽雪灵它祖宗十八代的至纯至净!”
“你倒是熟读经义,”影子嘲弄道,“它们在供奉积雪弥勒。”
供奉?
趁着月光,单烽向地窖望了一眼,更是倒尽胃口,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垒满了三牲,因解冻之故挤压出大股大股尸水和脂油。
“这种供奉,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单烽顺口道,忽觉异样,“解冻……那就是白塔湖冰封以前的事了,这一堆三牲得藏了多久了?凡间的寺庙应当更多戒律才是。”
影子道:“五戒,杀盗妄淫酒。”
“正经寺庙会在地窖里藏荤腥么?也不怕熏得佛祖作呕……”
话音刚落,积雪弥勒笑口绽开,那声音却如当头棒喝:“众生恶相,不净不洁——尔等贪此世之果,何时得渡!”
它小山般的身体边,围坐着数百具僧尸,脸色铁青,皆盘坐诵经,将主殿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受了弥勒斥责,更是嚎哭不止。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这雪练的歪经里,还掺了几句三十五佛忏悔文。
前座的高僧触动最深,诵唱间,面色越来越痛苦,仿佛真有什么难偿的罪孽,以至于落下泪来,转瞬就冻结了。
那一瞬间逼近活人的神色,却更令单烽心中不适。
他们可知道对着的不是菩萨,而是居心叵测的雪练?
“糟了,”单烽道,“和尚们犯戒,被弥勒抓住了。”
积雪弥勒见和尚们痛苦悔过,便怪笑一声,双手下指,窖中脂油裹挟着三牲一股股涌出,冲刷着莲台,如煎灯油般,肉眼可见地消融又凝固,直到脂黄褪去,骨骼融尽,翻作越来越通透的雪白,弥勒的法体与之辉映,周身浮肉不断增长,更显得浑然如玉。
单烽道:“还真是来扫除秽恶的?”
影子支颐道:“是渡化,还是趁机炼化?”
“你说得对,它好像受用得很,”单烽低声道,“不妙啊,等供奉吃完了,遭殃的岂不就是人……和刀?”
单烽意识到什么,自尸山油海间骤然向外望去,脱口道:“爱刀!”
数股脂油涌出门外,烽夜刀铮鸣不止,被埋在坚冰底下,只能透出一道驳杂不清的影子。
“影子,你有力气了?拔个刀!”
影子道:“我为什么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的琵琶也快淹死了……物伤其类啊,影子!”
铁琵琶哐当一声,被提到了残案上。与此同时,影子手腕拧转,右手五指虚握。
雪中刀影一颤。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影子“啊”地痛呼一声,猛然抽回了手,那痛楚却显然如影随形,纵然他一把扼住右腕,五指仍然陷在疯狂的痉挛中。
“怎么了?”
单烽骤然回首,却被衣袖一把荡开。
一时之间,唯有影子急促而痛楚的喘息声,他方才鲜血淋漓犹不知,此时却仿佛畏痛至极,仅以手背搭在琵琶上,死死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就连单薄的脊背也发起抖来。
“烽夜刀伤你了?不应该啊,它和我心思相通,分得清好歹。”
影子胸口起伏,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烫。”
单烽脱口道:“怎么可能?”
刀上真火已熄,多少天材地宝也无从修补,任谁来看都只是一柄冷冰冰的残铁,这世上也只有他,还会错生灼烫的幻觉。
一把冻在冰下的刀,怎么可能会烫?
单烽看他倚在琵琶上发抖的样子,简直可怜如初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追问下去——来不及了!
满地油脂已被吞吃殆尽,月光下澈,一座积雪莲台莹莹舒展,几乎遍及全殿,弥勒大肚能容,笑意更深,如此慈悲法相下,单烽心中反而骤起寒意。
因为它的嘴唇仍在翕张。
两片方阔的厚唇间,犹泛着油光。
这显然不是餍足的意思。
“尔等……不诚,污……秽……不净!”
不好!
诵经声灌顶而来。
弥勒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其中有一股浑厚无匹的悲悯之意,闻者心神剧动,万般杂念冰消雪散。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由它亲口念出来的三十五佛忏悔文,法力何其浑厚,简直能让人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单烽在它开口的瞬间已觉不妙,堵耳朵也来不及了,被其中的高妙法理摄了个正着,眉间飞快结上了一层冰霜。
那诵经声忽远忽近,时而钻入耳孔幽深处,时而远在殿外,由众声唱和,越来越空明,仿佛天地间唯有这一汪明晃晃的积水,从四面八方反诘着他心结所在。
——单烽。
——一峰首座?畏者多,敬者少,一夕失去真火,仇敌盈门,知交几何?
——你灾星降世,刚出娘胎,就烧死生母。知交友人,不得善终。皆是罪孽深沉之故,还不悔改?
——荡尽群魔?生平所过,百里焦土,刀下飞灰无数,可分得清那些是邪魔外道,哪些是清白无辜?
——十年前,你的真火为何熄灭?如今你还护得住谁?
——为什么不敢想?为什么不敢说!
那诵经声变作了他自己的声音,恨不得扯出一颗心来质问,每个字都正中要害。
他天生真火,父母缘薄,降世的一瞬间,便是一场生灵涂炭,累及生母,甚至不知道她的样子。
最混账的少年时代,他被强按着头,在慈土悲玄境超度了十年的腐尸,从此才有了善恶之辨。可教诲他的人,早已不在了,平生亏欠的,从没有补偿的机会。
青年时意气风发,以除魔为己任,可如此一来,树敌更多,唯有以暴制暴,打出了一身的恶名。火灵根么,愈挫愈勇,以攻代守,把挡路的都烧尽就是。
直到真火熄灭后,一夜跌入谷底。
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守不住,护不了。
他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以为自己有足够强横的力量,能够牢牢攥在掌心。谁知天意如刀,竟把手臂连骨斩断了,剩下一阵阵幻痛。
懊丧、挫败、烦躁、悔恨……都无由来,无休止。
哪怕拼命炼体,重新召出刀来,又能证明得了什么?他只能透过丹鼎熄灭后的残烬,凝视那一道怎么也望不到底的裂痕。
“众罪皆忏悔……无牵无执,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不对。
这句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十五佛忏悔文突然一转,变成了大泽雪灵真经!经文被切碎了掺在佛经中,听到此时,已令人心肺之间一团冷彻,恨不能当场坐化。
单烽眉峰拧起,双唇也跟着张合。
忏悔?破执?身化飞雪,从此无牵无挂……理应如此,可……
叮叮咚咚。
一串琵琶弦响掠入耳中,极轻,却如一丝挣扎的热气,令他眼皮猛然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便面颊一痛,绽开了一道血痕。
嘶!
视线晃荡着,脑髓都冻僵了,眼中的一切都带着模糊的冰雾,几道指影就按在琵琶弦上,轻轻拨动。
指尖伤痕未愈,许多粘稠如水的东西沿着手腕淌落,化作一道又一道不甘消散的虚影。
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影子弹琵琶。
和他的迷茫不同,那是一股荡平一切的恨意,一腔猩红的血气。
影子竟然丝毫不曾动摇,还在练功!
或者说,无止境地追逐力量,本就是他的执念。
一声声弦响,单调而沉重,劈砍在积雪弥勒身上,哪管对方念的什么歪经?
“有用么?”单烽道,他深陷魔障,说话也不客气,“蠢!”
影子静默半晌,将琵琶弦一根又一根攥在掌中:“你说什么?”
“你见过天下有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刀法么?贪功冒进,自然是蠢。有用么?”
影子道:“如何没有?”
仿佛为了佐证他所言,残窗间透入的月光,照见积雪弥勒肚腹间数道淡淡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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